察弊司的大堂里,空气沉得像要凝固。
江陵盐课案的重启听证,与其说是审案,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割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尘,却照不透堂下那七名户部书吏脸上死灰般的恐惧。
他们像七只被拎出窝的耗子,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惊蛰就坐在主审位旁侧的协理官座上,没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玄色窄袖劲装。
她没看那些书吏,目光落在自己修长干净的手指上,仿佛在研究指甲上一个月牙白。
堂上程序走得不紧不慢,主审官是新调来的大理寺少卿,照本宣科地念着开场陈词。
终于,轮到证人供述。
队伍中间一个身材干瘦的书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
他眼珠子乱转,额上全是冷汗,忽然嘶喊起来:“我……我要翻供!我之前的供词,都是被……都是被惊蛰大人胁迫的!”
这一声喊,像在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整个公堂瞬间炸开。
旁听席上的官员们交头接耳,那些被惊蛰动过蛋糕的,眼中已然露出幸灾乐祸的光。
主审官的脸一下就白了,惊慌地看向惊蛰。
惊蛰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甚至没有开口辩解一个字,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堂外,八名玄鹰卫应声而入。
他们没有带刀,而是两人一组,抬着七口沉重的木箱,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走上堂来。
咚。咚。咚。
七声沉闷的巨响,木箱被依次放在七名书吏面前的地上,震起的灰尘在光束里翻滚。
那翻供的书吏看着面前的箱子,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惊蛰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打开。”
箱盖开启,里面不是金银,不是刑具,而是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李四,你家后院新砌的墙里,藏了三百七十二本私盐账。翻开看看,是不是你自己的笔迹。”
“王五,你妻子陪嫁的樟木箱子底,夹层里这两年收的黑钱,都记着呢。数目对不对得上?”
她每点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书吏的腿软一分。
那翻供的书吏更是像被抽走了骨头,噗通一声瘫软下去,他指着惊蛰,声音已经变了调:“你……你血口喷人!这些都是伪造的!”
“伪造?”惊蛰终于正眼看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有账册,用的都是济安庐特供的麻纸。上面的墨,经太医院崔医官验定,是同一批松烟墨。你户部七位书吏,倒是心有灵犀,连伪造证据都用一样的纸,一样的墨。”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那书吏的神经。
他突然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扑向主审台,涕泪横流地嘶喊:“是国公爷!是永平国公爷逼我这么写的!他说……他说我若不站出来咬惊蛰大人一口,就把我妹妹……把我妹妹卖去教坊司!”
他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就在这时,旁听席的末尾,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妪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一双眼睛浑浊不堪。
“儿啊……”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妹妹……三年前就得痨病死了啊……你每月托人捎回家的银钱,说是你在神都当差的俸禄,原来……原来都是国公府给的封口费吧?”
那书吏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僵硬地扭过头,看着那老妪,像是见了鬼。
满堂死寂。
惊蛰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走到那老妪面前,轻轻递了过去。
“您女儿的坟,在城西乱葬岗第七排。去年冬天,有人偷偷给她立了块碑,我让人寻着了。”
老妪枯树皮一样的手指颤抖着接过那份地契,指腹抚过上面用朱砂圈出的“永昌元年”四个字,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两行滚烫的泪。
下一刻,她抱着那张薄薄的纸,蹲在地上,发出了压抑许久的、野兽般的嚎啕大哭。
这哭声像一道敕令。
其余六名书吏看着彻底崩溃的同伴,看着那哭得肝肠寸断的老妇,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他们再也顾不上什么国公爷的许诺与威胁,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地,争先恐后地磕头,将国公府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授意他们伪造地图、栽赃“灰线”的种种细节,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加急的塘报摆在了武曌的御案上。
女帝只扫了一眼,便提起朱笔,在呈文的末尾写下批注:准依《诉状合规要略》第十七条,以“诬告反坐”论处。
放下笔,她又取过一张空白的密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传朕旨意,命羽林卫即刻查封永平国公府。”她将密旨递给身侧的上官婉儿,声音听不出喜怒,“理由——涉嫌私藏前朝玉玺。”
与盐案无涉,却足以抄家灭族。
夜已深。
察弊司的大堂空无一人,只剩下惊蛰。
她将那七份画满了押的认罪书,一一用铁钉钉在墙壁的舆图上。
七个点,横贯江南道,她用一根红线将它们连起,恰好构成了一个歪斜的北斗之形,勺柄直指神都。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阿月。
她不知何时进来的,像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她将一封用蜡丸封好的密信,放在惊蛰手边的桌案上。
惊蛰捏碎蜡丸,展开纸条。是崔明礼的字迹。
——太医院库房清点出一批紫河车,药性异常。
采购记录的最后签字人,是掖庭的掌事女官,孙姑姑。
——此人,正是当初奉旨将王副使“尸身”藏入掖庭冷宫的执行者。
一条新的线,淬着剧毒,浮出了水面。
这条线的一头是国公府,另一头,却直指皇城最深处。
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纸条上的名字,许久,她将纸条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其一点点吞噬,化为卷曲的黑色灰烬。
她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只剩下她冰冷而平静的声音。
“告诉崔明礼……别动她。”
“让她继续‘忠心’下去。”
窗外,一弯新月如刀,终于割开了厚重的浓云,洒下满地清冷的辉光。
只是那光,照不亮人心里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