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沈章站起身。
沈放快速将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姚州新任刺史霍绮刚递上京的急奏称,云川百姓聚众拒缴秋粮,
还殴伤了前去催征的县令郑守朴,致其重伤卧床,暂时无法理事。
霍绮已派州兵前往镇压,但‘民情汹汹,恐难善了’,特此上奏朝廷,请示方略。”
“拒缴秋粮?殴伤县令?”沈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川百姓她是了解的。
初归籍的山民或许野性未驯,
但在她离任前,经过两年多的安抚治理,
加上“归籍令”带来的实惠、草市带来的活路、县学带来的希望,
绝大多数百姓对官府已从畏惧转为信任甚至拥戴。
缴纳赋税虽不积极,但晓之以理、辅之以利,加上她亲自带人丈量土地、核定税额,力求公平,这两年秋粮都是足额缴清的,从未出过乱子。
怎么郑守朴上任才半年,就闹到百姓要动手的地步?
还打伤了县令?
“消息确切吗?”沈章追问,声音发紧。
沈放点头:“千真万确。奏报是六百里加急递进的,现在恐怕已经在朝会上炸开了锅。
我特意去兵部衙门附近转了转,几个相熟的老兵油子都在议论,说姚州那边怕是真要动刀兵了。”
沈章的心沉了下去。
她太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民变,无论原因如何,在朝廷眼里都是地方官无能、治理失败的标志,是必须严厉镇压以儆效尤的恶性事件。
而此事发生在云川,她一手经营起来的云川,这个时间点又如此微妙。
果然,次日朝会,此事一经提出,便如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
新任姚州刺史霍绮的奏章被当众宣读,字里行间透着无奈与焦虑,将云川描述成“民风彪悍、目无王法”之地,郑守朴则是“恪尽职守、反遭毒手”的忠良。
话音未落,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御史便迫不及待出列,声音尖利:
“陛下!臣早有所料!云川之地,本为蛮荒,山民归附,看似温顺,实则野性难驯!
前县令沈章在时,或可凭借些许小恩小惠暂时笼络,然教化根本未立,礼义廉耻未入民心!
一旦换上任法度严明、催征国赋的正经官员,其凶悍本性便暴露无遗!
此非郑县令之过,实乃前任治理只重利诱、不修教化之恶果也!”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字字诛心。
直接将民变的根源,追溯到了沈章“只重利诱、不修教化”的治理方针上。
立刻有官员附和:“王御史所言极是!
治国之道,在德不在力,在教化不在利诱。
沈章在云川三年,县学虽开,可有半个读书人考出功名?
没有!
她所倚仗的,无非是商贾之术、小惠于民,此乃舍本逐末,遗祸无穷!
如今恶果显现,百姓连朝廷正赋都敢抗拒,殴打朝廷命官,实乃沈章贻害地方之铁证!”
“臣附议!郑守朴乃饱学老儒,持身以正,上任后欲整饬风气、催征积欠,正是尽忠职守,不料竟遭此横祸!
可见云川民心早已被沈章带偏,只知利而不知义,只畏威而不怀德!
此风断不可长,朝廷当严厉镇压,以正国法!
同时,亦当追究前任县令沈章教化不力、遗患地方之责!”
朝堂之上,一时间群情汹汹。
攻击的矛头看似指向云川“民风”和郑守朴的“不幸”,实则每一句都在暗指沈章。
她沈章在的时候,云川太平无事,万民归附,赋税足额,那是她用“歪门邪道”换来的虚假繁荣。
郑守朴一去,拨乱反正,要行“正道”,立刻便显出原形,百姓不服王化,凶性毕露。
这逻辑看似荒谬,却在保守派官员中极有市场,完美将民变的责任转嫁到了沈章头上,同时还能攻击她“女子为官、不修教化”的“原罪”。
端坐御座的武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在一片嘈杂的攻讦声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诸位同僚,且慢。”
众人望去,出列的竟是吏部侍郎。
他对女子为官颇有微词,但此时开口,却带着几分审慎:
“霍刺史奏报,只言‘百姓拒缴’、‘殴伤县令’,却未详述因由。
秋粮征收,自有法度章程。
云川百姓前两年皆如期完粮,为何独独今年抗缴?
郑县令催征,是用何法?
可曾激起民愤?
这些关键,奏报中一概阙如。
仅凭一方之言,便断定是百姓凶悍、前任遗祸,是否……有失偏颇?”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云川‘归籍令’施行以来,新增人口数万,
此乃朝廷德政彰显、边地归心之实证,霍刺史奏中亦未提及这些新增户的纳粮情况。
若只因部分旧户或别有缘故者抗粮,便断言‘民风彪悍’、‘全邑反叛’,恐亦不妥。
依臣之见,当速派得力干员前往查实,厘清缘由,再行定夺。
贸然镇压,或激化事态,盲目归咎,恐伤及实干之臣。”
吏部侍郎的话,理性克制,点出了奏报的模糊之处,也暂时压下了部分过于激烈的指责。
但殿中的风向已然形成。
许多人交换着眼神,心中想的却是:
无论如何,云川出了乱子是事实。
沈章治理过的云川出了乱子,更是事实。
这盆污水,她是躲不掉了。
一直沉默立于文官队列中的沈箐,微微垂着眼睑,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她听得懂那些弦外之音。
字字不提沈章,却句句指向沈章。
他们不仅要借此事否定沈章在云川的政绩,更要借此将她“女子为官、不修教化”的“罪名”坐实,彻底断绝她,乃至后来女子官员的晋升之路。
好一招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