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民遮城的城墙上,亨德里克上尉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不是因为恐惧,至少他自己不愿意承认是恐惧,而是因为那一声枪响带来的震动,仿佛顺着脚下的砖石,一直传到了他的天灵盖。
碎石溅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他没有去擦。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城外一里处,那片正在迅速成型的秦军营地。
那些士兵,就像一群沉默的工蚁,高效得令人心头发寒。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战鼓,只有军官冰冷的手势和工具挖掘泥土的沙沙声。
一门门“开山霸王”,那些粗壮狰狞的短管臼炮,被安置在刚刚构筑好的炮垒上,炮口微微抬起,像一只只打着哈欠的怪兽,懒洋洋地瞄准着普罗民遮城。
这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仿佛在说,我们不急,你们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他们在做什么?”一名年轻的荷兰士兵声音发抖,手里的火枪重若千斤。
“构筑阵地,准备攻城,你这个蠢货!”亨德里克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但声音里的虚弱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
他的心沉了下去。
普罗民遮城,或者说赤嵌城,本质上只是一个加强的商馆,它的防御体系根本无法和真正的军事要塞热兰遮城相比。
墙不算高,炮不算多,最致命的是……
“水!我们的水!”
一声惊恐的尖叫从城下传来,一名负责后勤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上城墙,脸色比死人还白。
“上尉!井……城外的大井,没水了!”
“什么?”亨德里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清楚!什么叫没水了!”
“不知道……刚刚派人去取水,发现井口被秦军占了!他们……他们好像在挖什么东西,把水源引走了!”
轰的一声,亨德里克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赤嵌城内没有活水井,所有的饮用水都依赖城外不远处那口大井。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也是这座城最大的命门。
他本以为秦军会像传统的军队那样,先叫阵,再攻城。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第一招,竟然如此阴损、如此精准,直击要害。
釜底抽薪!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城中传开。
南国的午后,太阳毒辣,空气湿热得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
仅仅半个时辰,恐慌便伴随着干渴,在每一个士兵的心里发酵。
水囊里的存水,肉眼可见地减少。
士兵们舔着干裂的嘴唇,不时望向城外那片被秦军牢牢控制的水源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城外的秦军阵地,有了新的动静。
但不是炮击。
“嗖——嗖——嗖——”
数百支箭矢,拖着长长的尾音,越过城墙,稀稀拉拉地落在城内的广场和街道上。
箭头上没有绑着引火物,而是卷着一小卷羊皮纸。
一名离得近的德国雇佣兵,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见箭矢无力地插在泥地里,才壮着胆子走过去,拔了出来。
他解开羊皮纸,上面的字迹是用他熟悉的荷兰语写的。
“……巴达维亚舰队,已于料罗湾全军覆没,提督范德兰阵亡……热兰遮城已被我大秦水师围困,断无援军……念尔等为利而来,非有死战之心。今大秦皇帝有好生之德,特下旨:凡开城投降者,无论官兵,皆可保全性命。所有个人私产,一概不予追究,可自行带离……”
信很短,但信息量巨大。
雇佣兵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旁边的几个同伴也凑了过来,看完信,所有人都沉默了。
舰队没了?援军没了?被彻底包围了?
最关键的是最后那句——“所有个人私有财产,一概不予追究”。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是来发财的!不是来为荷兰东印度公司殉葬的!
每个人在城里的营房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几年甚至十几年拿命换来的金币、银币和各种战利品。
如果城破,这些东西全都会被当作战利品抢走。
可如果投降……
“烧掉!把这些东西全都给我烧掉!”亨德里克冲了过来,一把抢过那卷羊皮纸,愤怒地撕得粉碎,“这是敌人的奸计!他们在动摇我们的军心!”
他拔出指挥刀,指着那名德国雇佣兵:“汉斯!你敢动摇军心,我现在就以叛乱罪吊死你!”
那名叫汉斯的德国雇佣兵,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担任着雇佣兵的队长。
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闻言,只是冷冷地看着亨德里克。
“上尉阁下。”汉斯的声音沙哑而平稳,“我的兄弟们,只是想活下去。”
“为公司尽忠,是你们的职责!”
“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商站的安全,获取报酬。”汉斯一字一句地说道,“合同上没写要我们为一座注定失守的城陪葬。现在水没了,援军也没了,我们拿什么守?用我们的命吗?”
“你……”亨德里克气得浑身发抖。
汉斯没有再理他,而是转身看向周围越聚越多的雇佣兵们。
这些人来自欧洲各地,有德国人、法国人、波兰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眼神里的贪婪和现实。
“兄弟们!”汉斯举起手,“我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送死的!外面的秦人已经说了,只要投降,我们就能带着自己的钱回家!如果跟着他,我们只会渴死在这里,然后我们箱子里的每一个子儿,都会被别人拿走!”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心里最隐秘的欲望之门。
“汉斯说得对!”
“我不想死!我的钱还没花完!”
“去他妈的公司!老子不干了!”
群情激愤。
亨德里克看着眼前这群红了眼的雇佣兵,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
“我命令你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他色厉内荏地尖叫,甚至举起了腰间的手枪。
汉斯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猛地向前一步,在亨德里克扣下扳机之前,一拳打在他的手腕上。
“砰!”
手枪走火,子弹射向了天空。
亨德里克惨叫一声,手枪脱手飞出。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七八个壮汉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们要造反吗!你们这群混蛋!”亨德里克疯狂地挣扎,嘴里咒骂着。
“不,上尉阁下。”汉斯捡起地上的手枪,用一块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我们只是在做一笔划算的买卖而已。”
他挥了挥手。
“把上尉先生绑起来,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别让他渴死了,我们还需要他去跟秦国人交接呢。”
很快,一面用床单做成的、肮脏的白旗,被高高地悬挂在了普罗民遮城的城头。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扇紧闭了数个时辰的沉重城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城外,秦军阵地。
一直负责前线指挥的周将军,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他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传令下去,让兄弟们准备入城。”他淡淡地说道,“告诉他们,除了那个叫亨德里克的指挥官,其他人,只要不反抗,就不准为难。”
身边的副将有些不解:“将军,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陛下的旨意,是收复宝岛,不是屠城。”周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了,有时候,银子比刀子好用。这一仗,咱们的开山霸王一炮未发就拿下一城,省下来的弹药,不比几个雇佣兵的命值钱?”
副将恍然大悟。
黑色的潮水,开始涌入那座洞开的城门。
十六岁的少年水手,跟着大部队,踏入了这座异国风情的城池。
他看着那些垂头丧气、主动交出武器的红发碧眼的士兵,又看了看远处山坡上,那些甚至还没来得及怒吼一次的开山霸王。
老兵跟在他身边,从一个投降的雇佣兵丢下的背包里,顺手摸出了一个精致的银质酒壶。
他掂了掂,满意地揣进怀里,然后才拍了拍少年的脑袋。
“小子,学着点。”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