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夜。咸阳城结束了一日的喧嚣,渐渐沉入梦乡。安稷君府所在的尚冠里,更是静谧,唯有巡夜府卫的脚步声与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偶尔打破沉寂。
子时前后,府邸东北角存放杂物的偏院,突然冒起浓烟,紧接着火光窜起!
“走水了!偏院走水了!”惊呼声瞬间撕裂宁静。府中顿时大乱,仆役们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取水救火。护卫统领牛大石迅速反应,一边指挥部分府卫救火,一边急令其余人加强各处警戒,尤其是主院和药圃、嘉禾园方向。
火势起得突然,且似乎沾染了油物,蔓延颇快。偏院堆放着不少干燥的竹木杂物和府中自产的草料,更助火威。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然而,混乱中,几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府邸另一侧防御相对薄弱的西墙翻入,落地无声,迅捷无比地朝着府邸核心区域——明珠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房及相邻的药典编纂院落潜行。他们的动作专业而狠戾,对府中布局似乎颇为熟悉。
书房内,明珠因与嬴政深入夜谈而稍晚归府,正在整理今日太医令文书。窗外火光与喧哗乍起,她心中一惊,立刻推窗望去。几乎同时,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她身后阴影中的冬梅,已无声地移至她身侧,低声道:“君上,火起得蹊跷,恐为调虎离山。请速熄灯隐避。”
明珠当机立断,吹熄房中大部分灯火,只留一盏置于角落的昏黄小灯。冬梅则迅速扫视室内,一把将明珠拉至厚重的书案之后,此处背靠实墙,侧面有高大书架遮挡,前方视野被书案挡住,是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君上勿动,勿出声。”冬梅的声音压得极低,手中已多了两柄寒意森森的短刃,她自己也如同融入了书架旁的阴影里,呼吸几不可闻。
几乎在她们刚刚隐藏好的瞬间,书房门被极其轻微却熟练地撬开,两道黑影如狸猫般闪入。他们目标明确,直奔书案,借着角落那点微光快速翻找。其中一人低声道:“不在案上,搜!”
另一人则朝着书架和存放简牍、纸张的柜子摸去,方向正朝着明珠与冬梅的藏身之处逼近。
明珠屏住呼吸,心跳如鼓。她能感觉到,这些人不是寻常窃贼,他们身上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冰冷的杀意。
就在那黑衣人手指即将触碰到遮挡明珠的书架边缘时,异变陡生!
原本静伏的冬梅,如同黑暗中暴起的猎豹,毫无征兆地从阴影中扑出!她左手短刃精准地格开那人下意识挥来的匕首,右手短刃已化作一道冷电,直刺其咽喉!动作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残影。
那黑衣人大骇,显然没料到此处埋伏着如此高手,急忙后仰闪避,喉咙处仍被划开一道血口,闷哼一声。另一名同伙见状,立刻挥刀劈向冬梅后心。
冬梅仿佛背后长眼,身形诡异一扭,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致命一刀,同时左足勾起一张矮凳,狠狠砸向第二名刺客面门,阻其攻势。整个过程在电光石火间完成,寂静的书房中只闻利刃破空与肉体碰撞的闷响。
“有埋伏!速撤!”受伤的刺客嘶声低吼,两人心意相通,不再纠缠,一人猛地挥刀逼向冬梅,另一人则迅速将书案上几份看似重要的文书(其中恰有部分北疆农技数据和太医令培训草案)卷入怀中,试图破窗而走。
“哪里走!”冬梅厉喝,手中短刃攻势更急,死死缠住二人。她武功虽高,但对方二人亦是一流好手,且配合默契,一心突围之下,竟被她死死拖住,一时无法脱身。
门外的打斗声和呼喝声已惊动了附近救火和巡逻的府卫。“书房有动静!保护君上!”牛大石的怒吼声由远及近。
两名刺客见行迹彻底暴露,且援兵将至,眼中闪过狠色。那未受伤的刺客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向地面——“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浓烈刺鼻的黑烟瞬间爆开,迅速弥漫整个书房!
“烟有毒!闭气!”冬梅急呼,同时屏住呼吸,手中短刃舞成一片光幕,防止对方趁乱偷袭或伤害明珠。
黑烟极大地阻碍了视线。只听得窗户破裂之声,以及牛大石带人冲入书房的呼喝与咳嗽声。待黑烟稍散,两名刺客已不见了踪影,窗户洞开,只留下地上几滴新鲜的血迹和凌乱的打斗痕迹。冬梅脸色冰冷,第一时间扑到书案后:“君上!”
“我无事。”明珠从案后站起,虽被烟雾呛得咳嗽,但并未受伤。她看着洞开的窗户和狼藉的书房,脸色凝重。
牛大石满脸懊悔与愤怒:“属下失职!竟让贼子潜入至此!冬梅,多亏有你!”
冬梅摇摇头,快速检查了一下明珠,确认无碍,才道:“贼人武功路数诡异,配合极熟,且备有毒烟遁物,绝非寻常毛贼。他们目标明确,是冲着文书来的。”
很快,府卫在追击中,于西院墙下发现了一名因受伤稍重、未能及时逃脱而服毒自尽的同党尸体。尸体被拖到前院火把下。死者面容普通,身着黑色夜行衣,没有任何标识。但经验丰富的牛大石和随后赶来的郎中令属官,在检查其衣物和随身物品时,发现了些许异样:其内衫质地是草原上常见的粗鞣皮革,靴底磨损纹路特殊,似长期骑马;身上虽无纹身,但肩胛处有一道旧疤,形状奇特,像某种部落的烙印;最关键的,在其紧贴皮肤的腰带内侧,藏有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的黑色骨牌,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飞鸟俯冲图案,线条狞厉。
“这……似乎是匈奴王庭直属精锐‘铁鹞子’的标记!” 一位见多识广的老郎官低声惊呼,语气骇然。
铁鹞子,传闻中匈奴单于麾下最神秘、最精锐的刺探与突击力量,竟潜入了咸阳,目标是安稷君府!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宫中。嬴政闻讯,震怒异常。他当即摆驾出宫,直抵安稷君府。此时天已微明。
府中一片狼藉,焦糊味与淡淡的古怪烟味混杂。明珠在冬梅的贴身护卫下,站在书房门口,脸色微白,但神情尚算镇定。嬴政大步流星走来,目光先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确认无恙,紧绷的神色才稍缓,随即转为更深的冷厉。他的目光在冬梅身上也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显然知晓了她的关键作用。
“景琰,传朕旨意:咸阳令、郎中令、卫尉,全城戒严,大索刺客!凡形迹可疑、非本城户籍者,一律严查!封锁四方城门,许进不许出!”
“唯!”景琰领命,立刻前去传令。
嬴政又看向匆匆赶来的左丞相李斯、上卿蒙毅:“李斯,由你与廷尉共理此案,彻查刺客来路、接应之人、在咸阳之巢穴!蒙毅,调中尉卒,协防安稷君府及太医令官署,加强咸阳各要地守备!着重搜查可能藏匿毒烟火器之所在!”
“臣遵旨!”李斯与蒙毅肃然应道。
布置完这些,嬴政才转向明珠,声音低沉:“受惊了。可曾丢失要紧之物?”
明珠引他进入尚存异味、窗户洞开的书房,指着凌乱的书案和柜子:“他们翻动得很急,目标明确。初步清点,北疆部分试验点的数据汇总副本,以及太医令基层医员培训的部分规程草案不见了。还有……”她走到一个被撬开的暗格前,里面空空如也,脸色更白了几分,“墨离大师前日送来的一份关于‘改进型弩机望山’(瞄准器)的新设计草图……也不见了。”
嬴政眼神骤然冰冷如刀。北疆农事数据、医疗培训规程、还有军用弩机改进图!这三者,无一不是当前大秦最紧要、最敏感的信息!尤其是后者,若落入匈奴之手……
“他们如何得知这些在你处?如何得知暗格?又如何能精准利用火势调开护卫?”嬴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府中必有内应,或是被人长期窥探!冬梅,昨夜之前,可有察觉任何异样?”
冬梅单膝跪地,沉声道:“回陛下,近日府外窥探之目光确有增多,但皆在远处,未能抓确实证。府内仆役经多次筛选,近期并无新人,且各有监管。然贼人此次行动,时机、路线、目标皆过于精准,奴婢怀疑……对方或有极高明的窥伺之法,或……”她顿了顿,“或对君上在府中的日常行动规律,乃至文书存放习惯,有长时间、极细致的观察。非一朝一夕之功。”
此言一出,众人皆感寒意。这意味着敌人可能已经像影子一样,在暗中观察了许久。
嬴政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以及院中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久久不语。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敌人不仅在北疆的草原上,更已经如同毒蛇般潜伏到了帝国的腹心,将目标对准了他最看重的人和最核心的国策。
“明珠,”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令人心悸,“从今日起,你暂居宫中。冬梅随行护卫。府中一应事务,由可靠之人代理。你的安全,朕亲自负责。”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经历了昨夜惊险,嬴政绝不容许她再暴露于危险之下。
明珠看了一眼身旁忠心耿耿、神色坚毅的冬梅,又看向嬴政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深藏的后怕,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臣……遵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夜火与刺杀,不仅烧掉了府中的偏院,窃走了重要文书,更彻底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它将明珠和她的理念,连同嬴政的帝权,一同推到了明枪暗箭交织的战场最前沿。
而嬴政,也将不得不以更雷霆、更周密的手段,来清扫这弥漫帝都的毒瘴,守护他与她共同描绘的未来。晨光刺破黑暗,却照不散此刻凝聚在安稷君府上空的凝重与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