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铁矿的山脊时,那块三丈高的青石已被凿得锃亮。
“大汉金铁州”五个篆字嵌在石中,刻痕里填着熔化的铜水,阳光下泛着沉厚的金光。
刘禅踩着露水走上祭台,十三郡郡守按方位列成半圆,手里捧着各自部落的信物——斯马国的黄石、弥奴国的铁镐、已百支奴国的铜锭,齐齐往石前一跪,石面震得细尘簌簌往下掉。
“此地,”刘禅的声音裹着山风传开,手里的酒碗往石根一泼,酒液渗进泥土,泛起细小的泡沫,“自今日起为大汉金铁州。尔等既是郡守,便要守着矿脉,也守着这碑——碑在,汉土就在。”
祭礼的鼓声还没歇,陆逊已带着工匠在山坳里搭起州府木楼。
他手里的图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却死死按住标注“冶炼坊”的位置:“张飞,你带两千人守东矿口,那里的铁矿最纯,别让山鼠们偷采。”
张飞正蹲在地上磨他的丈八蛇矛,矛尖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闻言往矿道里啐了口:“谁敢动,就把他嵌进矿脉里当标本!”
不远处的空地上,五百个教书先生正往竹筐里装课本。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先生蹲下来,给围着他的孩子们看课本上的字:“这个念‘汉’,就是咱们现在站的地方;这个念‘粮’,等收了麦子,就教你们磨面。”
孩子们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烤木薯,黑糊糊的手指在书页上戳着,笑得露出缺牙的嘴。
飞鸽笼被挂在最高的旗杆上,鸽哨“啾啾”地叫。
刘禅亲自写了传讯:“金铁州已成,矿砂日炼千斤。马钧速遣货船十艘,一半运矿,一半带农具来——教他们种地。”
信鸽振翅时,翅膀带起的风掠过高悬的“汉”字旗,旗角扫过陆逊新栽的树苗,嫩叶上的露珠“啪嗒”落在他手背上。
送别的时候,矿场的烟囱正喷着浓烟,像条灰白色的龙盘在山坳里。
陆逊捧着坛刚酿的果酒,塞给刘禅的侍卫:“给陛下路上喝,这果子是本地特产,解酒。”
张飞扛着他的蛇矛,站在码头最边缘,突然瓮声瓮气地说:“陛下,要是美洲有不长眼的,就往死里揍!”
刘禅笑着踹了他一脚:“守好你的矿,别让我回来时见着矿脉坍塌了,小心我让夏侯婶婶收拾你!”
船队离港时,十三国的人都来送行。
斯马国的小伙子们划着独木舟跟着船跑,手里举着刚炼出的金块,阳光照在金块上,在船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已百支奴国的姑娘们唱着歌谣,歌声顺着海风飘过来,有点跑调,却听得人心里发暖。
刘禅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小的金铁州,忽然抓起块铜锭往海里扔,铜锭落水时溅起的浪花里,他仿佛看见来年船队归来时,码头会堆起更高的矿堆。
航行到第七日,吴老船突然往船舷上一趴,耳朵贴着被海水打湿的木板,眉头拧成个疙瘩。“不对劲!”
他猛地直起身,花白的胡子都在抖,“浪声变了,沉得很,像有巨兽在底下喘气!”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猛地一沉,像是被只大手攥了把,甲板上的木桶“咕噜噜”滚成一片,几个没抓稳的士兵尖叫着滑向船边。
“稳住!”赵云的吼声穿透混乱,他一脚踹开挡路的木箱,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士兵的腰带,那士兵半个身子已探出船外,海水正顺着他的甲胄往下淌,嘴里灌满了咸腥的海水,呛得直翻白眼。
赵云将人往甲板上一甩,反手抽出长枪,枪尖精准地勾住另一个摇摇欲坠的亲兵,手腕一挑,人像片叶子似的被甩回中间。
“哐当——”侧舷的小窗被巨浪砸得粉碎,冰冷的海水像鞭子似的抽进来,瞬间淹了半个器械舱。
工匠们手忙脚乱地往桶里舀水,铁制的齿轮遇水后转得越来越慢,“咔嗒咔嗒”的响声里带着涩滞,像是随时会卡住。
吕玲绮抓起块木板往漏水的地方堵,海水却从指缝里往外冒,她干脆脱下披风塞进去,大喊:“拿钉子!把窗口钉死!”
刘禅站在舵楼里,手指死死抠着栏杆,指节泛白。
后船的影子在浪里忽隐忽现,船身倾斜得几乎与海面平行,帆布被风撕成了布条。
“鸣枪!”他对暗卫喊道,“让他们抛副锚!把没用的帆全砍了!”
枪声“砰砰”炸响,在雷声般的浪涛里虽不响亮,却像道命令,后船很快传来斧头劈砍绳索的脆响,多余的帆布坠海后,船身果然稳了些。
诸葛月儿的裙角全湿透了,却浑然不觉。
她盯着船尾的浪花,突然对舵手喊道:“左偏三度!看浪花的走向,顺着它的劲走,别硬顶!”
舵手咬着牙转舵,船身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要散架,却真的顺着浪峰的边缘滑了过去,堪堪避开另一堵拍过来的水墙。
浪花溅在她脸上,咸得发苦,她却突然笑了,对着刘禅喊道:“陛下你看!我们在浪尖上跳舞!”
风势减弱时,甲板上已是一片狼藉。
断裂的木板上沾着暗红的血,是士兵们被碎石擦伤的。
散落的兵器泡在水里,铁剑上缠着水草。
还有人趴在船边干呕,吐出的酸水混着海水,散发出刺鼻的味。
赵云清点人数时,声音有些沙哑:“少了两个,都是被浪卷走的。”他手里的长枪还在滴着水,枪尖上挂着片撕碎的衣甲,那是刚才救亲兵时勾到的。
夕阳把海水染成了血红色,刘禅望着远处起伏的浪涛,忽然弯腰捡起块被冲上来的木板,上面还留着牙印——不知是被什么海兽咬的。
“把帆补好,”他把木板扔给工匠,“天亮前,必须能继续走。”
海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把刻着“汉风”的短剑,在残阳里闪着光,“美洲的粮种还等着我们,不能在这儿停下。”
工匠们还在敲敲打打,钉木板的声音“砰砰”响,像在给这条船把脉。
忽然。
船板被撞得咚咚作响,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钝钝地砍着船身。
灰鲨的背鳍在浪里划出冷光,时而猛地扎入水中,掀起的浪头拍在甲板上,溅得人满脸咸腥。
士兵们攥着刀的手沁出冷汗,刀柄上的防滑纹都被浸得发亮,有人喉结滚动,盯着水里那排锯齿似的牙齿,喉间发紧。
“妈的,这些畜生鼻子比狗还灵!”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骂了句,往后缩了缩脚——刚才他往海里扔了块没吃完的肉干,不过眨眼功夫,一条近丈的灰鲨就像箭似的跃出水面,尖利的牙齿擦过他脚踝,带起的水花溅在裤脚上,冰凉得像毒蛇的信子。
他连滚带爬逃回舱时,裤脚已湿透,脚踝上留着道浅浅的血痕,吓得声音都在抖:“它、它盯着我呢!”
石敢当正往刀上抹鲸油,闻言抬头,粗眉拧成个疙瘩。
他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还留着昨日劈砍礁石的划伤,此刻被海风一吹,汗珠顺着伤疤往下滚,滴在甲板上砸出小水点。
“怕个鸟!”他把双刀往船舷上一磕,火星溅在水里,引得几条鲨鱼疯了似的撞向船身,“老子劈过熊瞎子,还怕这些没腿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已抓着缆绳滑上小艇,木桨在水里一撑,小艇如箭般扎进鲨群。
灰鲨们像是被激怒的公牛,背鳍攒动着围过来,其中一条最大的猛地甩尾,掀起的浪差点掀翻小艇。
石敢当却迎着浪头站起,双刀交叉着劈下,刀锋砍在鲨鱼背上,发出“嘭”的闷响,像砍在硬木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好硬的皮!”他低骂一声,见巨鲨转身张嘴扑来,竟纵身跳上鲨背,膝盖死死抵住鲨鱼脊骨,左手揪着背鳍,右手挥刀猛扎鲨鱼眼。
巨鲨吃痛,疯狂地扭动翻滚,小艇被它的尾巴扫得粉碎,石敢当落入水中,却像黏在鲨背上似的,刀刀往鲨鱼要害招呼。
海水瞬间被染红,血腥味在浪里扩散,原本围着船的鲨鱼们闻到血味,眼神更凶,却也起了内讧——一条稍小的鲨鱼竟趁乱咬住了巨鲨的腹鳍,两条鱼在水里翻搅成一团血雾。
甲板上的赵云早已搭箭拉满弓,铁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瞄准眼!”他喊着松开手,箭簇破水而入,精准穿透一条鲨鱼的瞳孔。
那鲨鱼痛得疯狂甩头,撞翻了旁边两条同类,水花溅得比船帆还高。
甘宁正指挥士兵搬火药包,引线燃着的“滋滋”声混着海风,听得人手心冒汗。
“扔!”他一声令下,十几个火药包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入鲨群中央。
爆炸声接连响起,海水被炸得掀起数丈高,碎肉和血沫混着浪花落下,像下了场腥雨。
石敢当趁乱揪住一条鲨鱼的鳃部,踩着浪头往船边游,身上不知被什么划开了数道口子,血混着海水往下淌,却笑得张扬:“来啊!再尝尝爷爷的刀!”
几个士兵扔出绳网,死死拽住他往船上拉。
刚把人拖上甲板,石敢当就瘫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玄铁刀,刀上的血滴在木板上,晕开一朵朵小红花。
他望着海面上漂浮的鲨鱼尸体,又看了看自己被咬伤的胳膊,突然大笑起来,声音粗哑得像破锣:“他娘的,这皮比铁甲还硬,砍得老子手都麻了!”
刘禅站在船尾,海风掀起他的衣袍,手里的望远镜镜片映着渐渐散去的鲨群。
他忽然弯腰,从甲板上捡起块带血的鲨鱼鳞片,那鳞片边缘锋利如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拿下去给工匠,”他递给身后的侍卫,“磨成箭头,让弟兄们看看,再凶的畜生,也敌不过硬骨头和真家伙。”
石敢当被军医按住上药,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喊:“陛下,下次让我带炸药包!炸死这群龟孙!”
周围的士兵们笑骂着起哄,刚才的恐惧被这股悍劲冲得烟消云散,有人往海里吐了口唾沫:“滚远点!再敢来,把你们全炖成鱼羹!”
海面上的血雾渐渐被浪冲散,只剩几条零星的鲨鱼拖着伤逃窜。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石敢当的笑声、士兵们的哄闹声、远处海浪拍船的声音混在一起。
唯有船舷上那几道深深的牙印,还在提醒着刚才那场血浪里的生死较量。
舱室里的腥气还没散尽,就被一股更刺鼻的药味盖了过去。
那个曾被鲨鱼尾鳍扫过小腿的士兵蜷在角落,浑身烫得像块烙铁,原本结疤的伤口红肿流脓,周围起了连片的红疹,像是被毒藤缠上了似的。
“军医!军医!”舱门被撞开,两名士兵架着另一个摇摇晃晃的同伴进来,那人嘴角挂着白沫,眼睛半睁半闭,脖颈上的红疹已连成一片,“他跟刚才那兄弟睡一个舱,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倒了!”
军医提着药箱冲进来,手指刚搭上病兵的脉,脸色就变了:“脉象浮数,皮肤灼热,是邪毒入体!”
他掀开病兵的衣襟,后腰处赫然一片紫黑的瘀斑,“糟了,这不是寻常风寒!”
消息像炸雷似的在船队里传开。
有人抄起桨就往船舷外划,想跳上旁边的补给船。
有人举着刀要去锁死病兵所在的舱门,喊着“快把他们扔海里,别传染给咱们。”
更有人蹲在甲板上哭,说早知道不该跟带伤的鲨鱼缠斗。
“都住口!”刘禅的剑“噌”地钉在桅杆上,剑穗还在颤,“当年跟着先帝打天下时,谁没见过疫症?扔同伴下海的事,咱们汉军干不出来!”
他指着舱门,“去,把最东侧的空舱清出来,铺上新晒的稻草,所有病兵都移过去!”
诸葛月儿已经带着医官往空舱走,手里捧着个陶罐,里面是刚捣碎的艾草和苍术。
“石敢当,火盆!”她扬声喊着,声音清亮得压过嘈杂,“把舱里的被褥全抱去甲板晒,桌椅用烈酒擦三遍!”
石敢当扛着三个火盆冲过来,胳膊上还缠着昨日被鲨鱼牙划破的绷带,绷带渗着血,却笑得憨:“来了!月儿姑娘,这火够旺不?”
他把火盆摆成三角,诸葛月儿将药草撒上去,青烟腾起时,带着股微苦的清香,呛得人直打喷嚏,却奇异地压下了舱里的腥臭味。
病兵被移过去时,有人挣扎着要抓旁边士兵的胳膊,被石敢当按住肩膀:“别动!月儿姑娘说,越折腾毒越散得快。”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烤得焦黄的麦饼,隔着木板递进去,“刚烤的,热乎,吃点有力气扛。”
隔离区的木牌刚挂好,就有个年轻士兵红着眼冲过来,手里攥着把匕首:“我弟弟还在里面!你们凭什么关着他?”他挥着刀要往里闯,却被刘禅拦住。
“凭我是刘禅。”刘禅的声音沉得像舱底的水,“你弟弟昨天帮病兵擦过汗,现在没发病,更该离远点。”
他指了指诸葛月儿正在熬的汤药,“看见没?她正盯着药罐呢,你要是闯进去坏了规矩,别说救你弟弟,连你也得进去陪他们。”
年轻士兵的刀“当啷”掉在地上,蹲在舱外哭。
石敢当听见了,从隔离区里探出头,举着个陶碗晃了晃:“哎,你弟弟刚喝了药,说想吃你做的饼,你快去做,我帮你递进去!”
夜里的海风带着潮气,吹得隔离区的油灯忽明忽暗。
诸葛月儿趴在舱门上听动静,能听见石敢当在里面讲笑话——他说从前跟爹去山里打猎,把狗熊当成了黑瞎子,举着弓箭喊“爹快看,这熊瞎子怎么长了个短尾巴”,结果被狗熊追得爬了半宿树。
里面传来病兵的笑声,混着咳嗽,却比白日里有力多了。
“他这嗓子都哑了,还瞎嚷嚷。”诸葛月儿对着药罐轻笑,往里面撒了把金银花,药香混着艾草味飘得很远。
医官在旁边记账,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里,忽然抬起头:“月儿姑娘,你看这脉案,发病的都有个共同点——”
他指着记录,“全是被鲨鱼划伤过的。”
第七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刚爬上甲板,隔离区的门就被推开了。
最先发病的那个士兵扶着门框站着,红疹褪成了淡粉色,眼睛亮得很:“石大哥,能再给个麦饼不?饿了。”
石敢当嘴里的哨子掉在地上,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往舱外拽:“走走走!晒晒太阳去!月儿姑娘说晒太阳能杀病毒,比药石还灵!”
刘禅正在甲板上翻晒被褥,听见动静回头,见一群病兵跟着石敢当往外走,个个虽然消瘦,却都能站稳了,忽然就笑了。
诸葛月儿把新熬的汤药分给众人,见石敢当正给病兵比划狗熊的尾巴有多长,忽然想起昨夜他隔着木板唱跑调的山歌,忍不住抿嘴笑——这人虽粗笨,却比谁都明白,有时候笑声胜过汤药。
“都记下来。”她对医官说,笔尖在竹简上划过,“隔离要早,消毒要勤,还有——”
她望着那群在阳光下说笑的人,“心齐了,什么疫症都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