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书院,设计室。
林域站在一张由全息投影构成的巨型绘图台前,手里握着一支古老的木质铅笔——这是导师允许他使用的唯一“非智能”工具。
他说过,真正的建筑师,得先学会用手思考。
铅笔芯是石墨与石墨烯的混合物,能在虚空中留下实体痕迹,每一笔都同步生成三维模型。
今天的课题是“重构经典”。
导师要求每人选一个地球上的建筑案例,凭记忆手绘原始蓝图,再用书院系统比对现状,分析使用损耗与改建逻辑。
林域几乎没犹豫,就选定了三年前张诚负责的那个海外仓储中心——位于越南海防港的“林氏东盟枢纽仓”。
他记得那个项目。
记得父亲在饭桌上念叨过,张诚力主投资,说能打通东南亚的陆海联运。
记得母亲在财务审查时提过,这个项目的预算超支了百分之十五,但张诚用“汇率波动”解释过去了。
更记得,十六岁的自己曾偷偷溜进父亲书房,看了一眼蓝图,就再也忘不了。
那张图,像刻在他脑子里。
铅笔落下,线条如流水般倾泻。
林域闭着眼,全凭记忆勾勒。
仓储中心的轮廓在虚空中浮现:六层钢结构,每层承重三千吨,防火分区十二个,疏散通道四条,屋顶是光伏板与通风系统的结合体,外墙用的是他亲自建议的“双层隔热夹芯板”,既能防潮,又能抵御台风。
他画得很细,细到每一根钢梁的规格、每一扇防火门的尺寸、每一个喷淋头的间距。
他的大脑像台精密的扫描仪,将三年前那个夏夜瞥见的蓝图,毫无偏差地复刻出来。
一个小时后,他停笔,睁眼。
全息投影上,一座完整的仓储中心拔地而起,甚至连墙角的排水坡度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长舒一口气,额上一层薄汗。
共生协议感应到他的情绪波动,腕上红绳的赭石色珠子微微发烫。
“哥,姐,你们忙不?”他通过意识频道呼叫。
林墨的声音最先回应:“刚忙完,溪儿那边发现部件被盗版了,我正在建证据链。
你那边有发现?”
“有,”林域的声音发紧,“我画出了张诚三年前那个越南仓库的原始图。
哥,你帮我调一下它现在的实景扫描,要最新的。”
林墨没多问,三秒后,一道数据流灌入林域的绘图台。
屏幕上,蓝白双色的图像开始分屏显示——左边是他刚刚凭记忆手绘的蓝图,右边是书院卫星十分钟前抓拍的三维实景。
只看了一眼,林域的瞳孔就缩成了针尖。
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蓝图里的六层钢结构,变成了七层。
多出来的那一层,是违规加建的,直接搭在原有屋顶上,用的是劣质工字钢,承重能力不足原设计的三分之一。
更可怕的是,为了支撑这层楼,原有的十二根承重柱被私自截短,换成了更细的钢柱。
防火分区从十二个变成了八个,四个分区之间的防火墙被打通了,改装成了“高效物流通道”。
喷淋系统倒是还在,但喷头密度从每九平米一个,变成了每二十平米一个,完全达不到消防标准。
最让林域心惊的,是疏散通道。
蓝图里的四条通道,两条被改成了冷库,一条被封死成了办公室,只剩一条还在,但宽度从三米缩到了一米五,仅够一人侧身通过。
通道门口还堆满了杂物,是易燃的泡沫包装箱。
这已经不是改建了,这是谋杀。
谋杀的是林氏的资产,更是那上百个在仓库里工作的员工的生命。
林域的手开始发抖,他强行稳住,继续往下比对。
他发现,多出来的那层楼,被隔成了十几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电力系统和通风口,连窗户都没有。
这不是仓储空间,这是...数据中心。
一个隐藏在仓库顶层的,见不得光的数据中心。
“哥,”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张诚在越南仓库里,建了个黑数据中心。”
林墨那边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键盘敲击的暴雨声:“我查到那层楼的用电记录了。
它用的电,走的不是林氏总表,是单独拉的线,从隔壁码头直接接的。
电费账单,挂在诚辉物流名下。”
“所以,”林航的声音插进来,带着压抑的怒火,“他偷咱家的技术,存在自己的黑数据中心,再用咱家的物流网络,把盗版部件运出去。
整个链条,闭环了。”
“不对,”林溪忽然说,“哥,你刚才说那层楼用的是劣质工字钢?有多劣质?”
林域放大细节,数据自动比对。
书院的系统给出了评估:钢材强度q235,而原设计要求是q355。
前者是普通建材,后者是高层建筑专用。
用q235搭七层楼,在台风多发的越南沿海,等于在沙堆上盖房子。
“它撑不过下一次台风,”林域的声音在抖,“评估说,结构安全系数只有0.7,低于临界值1.0。
这意味着,稍有强风,整栋楼都可能坍塌。”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句:“但如果现在进行安全评估,这栋楼会被判为‘危楼’,价值归零。
张诚的儿子,可以用最低的价格,从林氏手里收购它。
然后,他拆掉危楼,却保留了那层黑数据中心,换个招牌,继续用。”
这是资产盗窃的最高境界。
不是偷走,而是毁掉,再贱卖。
林域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自己曾指着蓝图对张诚说:“张伯伯,这仓库要是能再加一层,装个太阳能板,就更好了。”
张诚笑着摸他的头:“域儿真有想法,伯伯记下了。”
原来,他记下的,是这个。
“哥,姐,”林域闭上眼,眼泪滚下来,砸在绘图台上,碎成无数光点,“张诚把咱家的东西,都偷完了。”
通讯频道里,没人说话。
只有四颗心,隔着几万光年,同步跳动的声音。
过了很久,林墨开口,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证据打包,发给妈。
域儿,你这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域没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两张对比图。
蓝图里的仓库,是父亲和张诚喝了半宿酒,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父亲说,张哥,这仓库是咱林氏在东南亚的根,得扎牢。
张诚说,振辉你放心,我张诚的命可以不要,林氏的根不能断。
现在,根断了。
断在张诚手里。
“导师,”林域忽然开口,对着虚空喊,“我可以把这个案例,作为我的期末作业吗?”
莫导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意外:“可以。
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林域睁开眼,眸子里是血红的泪,“意味着我要亲手,把林氏的垃圾,扫出门。”
他拿起铅笔,在蓝图的右下角,补上了一行字。
那行字,是当年父亲和张诚一起写下的——
“货通天下,信立百年”。
然后,他用笔,划掉了“信”字。
这个字,张诚不配。
划完,他打包好所有证据,通过共生协议,发给了母亲。
文件名,他写成了——
《林氏东盟枢纽仓:从蓝图到废墟》
发完,他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像小时候被父亲罚跪那样。
但他没哭。
他只是对着腕上的红绳,轻声说:
“妈,爸,我回来了。”
“我把咱家的楼,拆穿了。”
而在地球,林琴收到文件,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她拨通林振辉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
“振辉,收网吧。”
“张诚把咱家的楼,给拆了。”
电话那头,林振辉沉默了很久,才回了一句:
“好。”
“我亲自去。”
他挂了电话,起身,拿起那根老榆木扁担。
扁担上的刻痕,在晨光里,像一道道闪电。
闪电之下,是张诚用了三年时间,为林氏挖好的坟墓。
但埋的,不会是他林振辉。
埋的,只会是张诚自己。
这一夜,四份证据,从四个方向,汇成一颗炸弹。
炸弹的引线,在张诚手里。
而他,还以为自己握着的是救命稻草。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