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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周瑜二人一直“打”到日头高悬,才渐渐歇下。

此时,偌大的练武场此刻已是一片狼藉,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遭遇战。

原本整齐摆放兵器架被撞得东倒西歪,几杆长枪、画戟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红缨沾了尘土。木桩上新添了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崭新斩痕,木屑飞溅得到处都是。沙土地面更是被踩踏得坑洼不平,布满了杂乱的脚印和兵器拖曳的痕迹,几个石锁也被挪离了原位。

场边侍立的一众随从、亲兵,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习以为常。

他们早早地就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此刻有的正弯腰捡拾散落的器械,有的拿着扫帚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还有的摇头苦笑,默默开始收拾这主公与都督一时兴起的“杰作”。

场中,孙策拄着一柄沉重的长柄刀,胸膛剧烈起伏,古铜色的脸上、脖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顺着贲张的肌肉沟壑往下淌,将里衣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他外袍的袖子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结实的臂膀,衣襟也松散开来,沾满了尘土与汗渍混合的污迹。

但他浑不在意,反而畅快淋漓地大笑着,抬手重重拍了拍旁边同样喘息的周瑜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周瑜都晃了一下。

“好!打得好!哈哈哈!”

孙策声若洪钟,带着酣战后的满足与自豪:

“公瑾,你这身手半点没退步!预判精准,腾挪巧妙,哈哈哈,不愧是我东吴的肱骨、威震天下的大都督!”

孙策正自得意满,却听一道温柔中带着明显不悦的女声自场边响起:

“孙——伯——符!”

这声音并不尖利,却让孙策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捏住了喉咙。

他脖子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只见大乔正站在廊下,一身淡雅的衣裙,眉头微蹙,目光正落在他那一身狼狈之上。

“夫、夫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孙策连忙松开按着周瑜的手,站直了些,脸上那征战沙场的豪气瞬间收敛,换上了一种讨好又心虚的复杂表情。

他还飞快地朝大乔挤了挤眼睛,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周瑜,那意思是:公瑾还在呢,给为夫留点面子……

大乔的目光从孙策开裂的袖口,移到沾满尘土污迹、甚至勾破了几处镶边的前襟,最后落在他那张汗津津、却还试图傻笑蒙混过关的脸上。

她终究是心软,满腔责备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唉。”

见她语气松动,孙策立刻嘿嘿笑着,也顾不上一身脏污,几步就蹿到大乔面前,挡住了她审视自己衣衫的视线。

他微微弯下腰,凑近些,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大乔:

“夫人今日……真是好看!这发髻梳得,这玉簪配得,衬得夫人如同九天仙子下凡,阳光一照,简直晃得为夫睁不开眼!”

他搜肠刮肚地赞美着,试图转移焦点。

然而大乔却没那么好糊弄。

她还在为孙策那身衣服心疼——

那是她前些日子才让人精心裁制的新朝服,用的是顶好的云锦,衣领袖口以金线细细密绣着威猛的夔纹,既显尊贵又不失霸气。

孙策今早听说要见刘备,立刻嚷嚷着要穿最气派的新衣。

大乔拗不过他,亲自为他换上,再三叮嘱这衣裳矜贵,让他务必爱惜,莫要弄脏勾破了。

当时孙策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信誓旦旦保证“夫人放心,就是坐着喝茶说话,绝对完好无损”……

结果呢?

大乔的目光绕过孙策厚实的肩膀,看着他背后那显而易见的破口和污渍,心头的火气又噌噌往上冒,忍不住低声抱怨:

“还主公呢……都当爹的人了,韶儿都会爬了,还这般胡闹!你、你瞧瞧你这身衣裳!我早上才嘱咐过……”

她话未说完,好巧不巧,周瑜已整理好气息,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

与孙策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周瑜的月白色常服竟依旧整洁如新,连衣摆都未见多少尘土。

他手中拿着一方素净的丝帕,正姿态优雅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额角和颈侧的汗珠。

大乔的目光落在周瑜一尘不染的衣袍上,又看了看自家夫君那堪称“惨烈”的形象,对比太过强烈,那点火气顿时找到了更具体的“参照物”。

“你瞧瞧人家公瑾!”

大乔的声调不自觉地抬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恨铁不成钢:

“多稳重!多让人省心!哪像你……”

她越想越气,又心疼那报废的华服,竟是连解释也不愿多听,最后狠狠瞪了孙策一眼,一拂衣袖,转身就往回走。

“哎!夫人!夫人你等等我!”

孙策急了,连忙追上去,嘴里还嚷着:

“我们一起去用膳!今日有你爱吃的……”

周瑜落在后面,看着孙策追着大乔的背影,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却也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他低头,慢悠悠地将擦拭过的丝帕折好,收入袖中,又抬手理了理自己本就平整的衣袖。

他抬眼望向那对渐渐走远的、依旧在“交涉”中的夫妇,凤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狡黠与得意,心中无声低语:

“夫人,我可是为你省心不少呢。”

当然,这话是绝不能让前面那位正焦头烂额的主公听见的。

周瑜收敛笑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姿态,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只是步履间,较之平日,似乎更轻快了几分。

……

夜幕降临。

孙府后院的凉亭临水而建,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石桌上置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泥炉上的银壶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水泡,蒸汽袅袅。

周瑜已在此良久。

他换了一身宽松的竹青色常服,未系冠带,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几缕发丝垂落鬓边,在亭角悬挂的灯笼柔和光晕下,更衬得他面容清隽,眉目如画。

他独自坐在石凳上,一手随意搭在膝头,另一手正执着一柄茶壶,向杯中缓缓注入琥珀色的茶汤。

整个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风雅,仿佛他不是一位在军营与政务间斡旋的统帅,而是某个隐逸山林的世外名士,正在享受片刻的闲适。

可良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孙策大步流星地走进凉亭,带起一阵风。

他身上已换过干净的便服,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沐浴过。

他走过来时,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仔细看,嘴角却隐隐噙着一丝得意。

他刚刚哄好夫人——

好话说了一箩筐,抱着大乔亲了又亲,赌咒发誓过几日一定推掉所有杂务,带她和韶儿去太湖泛舟,这才让心疼新衣又恼他莽撞的夫人,终于破涕为笑,嗔怪地戳着他额头说他“就知道胡闹”。

孙策一屁股在周瑜对面坐下,也不客气,伸手就拿过周瑜刚刚斟好、自己还未及品的那杯茶,仰头“咕咚”一声一饮而尽,随即长长舒了口气。

周瑜看着他这牛饮的模样,也不恼,只是唇边浮起一丝了然又促狭的笑意,又取过一只空杯,重新为自己斟上,这才慢悠悠开口:

“给孙夫人……哄好了?”

孙策放下茶杯,擦了擦嘴角,虎目一瞪:

“少来了!公瑾,我就不信,你没这般低声下气、甜言蜜语地哄过我那妹妹!”

他凑近些,一副“大家都是男人谁不懂谁”的表情。

周瑜执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地轻咳一声,目光飘向亭外,语气淡然:

“没有。”

孙策眯起眼,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周瑜脸上,仔仔细细观察着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凤眸。

果然,在那片平静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不自然的闪躲。

孙策心中暗笑:“还说没有?你这点心思,可瞒不过我孙伯符!”

但他也深知,以周瑜那内敛傲娇的性子,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于是他也不戳破,哈哈一笑,重新坐好,拿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这次倒是慢了些。

“好好好,是我,总是不让夫人省心,”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夸张地自嘲:

“不如某些人——稳重、得体、风度翩翩,让人挑不出错处。”

说着,他还学着大乔的语气和神态,捏着嗓子:

“‘你瞧瞧人家公瑾!’”

周瑜被他这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正色劝解道:

“伯符何必如此。你有你的性子,炽烈张扬,不拘小节,是真性情,亦是江东豪气所钟。何必与我相比?我们各有所长罢了。”

孙策看着周瑜那优雅的姿态,不由得叹了口气,语气半是羡慕半是调侃:

“是啊,你这风雅从容的劲儿,我可学不来,也不想学。做自己,痛快!”

凉亭内气氛轻松,茶香与晚风交织。

然而,周瑜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的凝重。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投向亭外深沉的夜色。

良久。

“伯符,”

周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郑重:

“其实,我有一事,心中已反复思量、摇摆多日,正想与你商议。”

孙策见他神色严肃,方才那点嬉闹的心思瞬间收起,面色也沉静下来,身体微微前倾:

“且说。”

周瑜缓缓道:

“此番,我们断然拒绝刘备借驻南郡,他表面或许无奈接受,但以他的志向与心性——”

“他必不会甘心,不会就此罢手,更不会坐以待毙。或许……

“他会将目光,投向别处。”

“别处?” 孙策的眉头拧了起来,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周瑜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冷静:

“此番南郡不得,他北上抗曹之路近乎被阻。那么,他的下一步,极有可能……是向西。”

“向西……”

孙策低声重复,猛地闭上了眼睛。

一幅详尽的山川地形图瞬间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

长江奔腾,城池星罗,南郡以西,荆州腹地渐远,再向西……

他倏然睁开双眼,直直看向周瑜,脱口而出:

“益州!”

周瑜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下头,确认了他的猜想。

“益州!我怎么把这块宝地给忘记了!”

孙策一拳轻轻砸在石桌上,茶具微微震动。

他脸上闪过懊恼,随即被更强烈的警惕与算计取代。

此时的益州,如同一块悬在长江上游、无人真正掌控的肥美膏腴之地。

州牧刘璋暗弱,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内部更有张鲁在北虎视眈眈,矛盾重重。

它不属于曹操,也与东吴、刘备没有明确的隶属关系,却因其“天府之国”的富庶和“据长江上游”的战略地位,成为三方势力虽未明言、却都心照不宣觊觎的目标。

“此地沃野千里,钱粮丰足,民殷国富!若被他刘备抢先一步,以他的手段,未必不能成事!”

孙策语速加快,带着紧迫感:

“届时,他坐拥益州,退可守险,进可沿江东下,岂非养虎为患,让其势力大增,更难遏制?!”

“可若——”

周瑜打断了孙策急促的话语,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亭边,凭栏望向西方无垠的夜空。

当他转回身时,眼中仿佛有星火燃烧,那是属于开拓者的雄心与炙热。

“可若被我东吴,抢先一步,将益州纳入囊中……”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便会如虎添翼——”

“届时,整个长江,都将归属我东吴!这,才是你我少年时畅想的、足以鼎定天下的基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带着无可辩驳的说服力与令人心潮澎湃的激昂。

月光洒落,照亮他意气风发的侧脸,那不再是刚刚温润雅致的周郎,而是目光如炬、胸有丘壑、欲执天下棋局周都督。

果然,孙策一听这气吞山河的构想,胸中的征伐热血瞬间沸腾起来。

他“嚯”地一下从石凳上弹起,动作之大,险些带翻了桌上的茶壶。

他双手撑住石桌边缘,身体前倾,虎目灼灼地逼视着周瑜,声音因兴奋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公瑾!此事……此事——你心中可有成算?有几分把握?!”

周瑜听后却微微蹙起眉头,那风发的意气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统帅惯有的冷静分析:

“目前……还难说。益州地势险峻,关隘重重,刘璋虽暗弱,但其麾下并非全无可用之将,巴蜀士族盘根错节,民心向背未明。更兼北有张鲁、东临荆州,形势复杂。”

他顿了顿,迎着孙策急切的目光,语气转为恳切:

“伯符,欲图益州,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缜密筹划、长期铺垫。故而,此事还请伯符……务必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然而,孙策此刻的思绪早已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想象中的丰饶土地之上。

“考虑?还考虑什么!”

孙策一挥手,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稍纵即逝!我东吴儿郎,赤壁一把火烧得曹操百万大军灰飞烟灭!江陵城下,硬是从曹仁那小贼嘴里把肉抠了出来!两场硬仗都打过来了,还怕他一个守户之犬刘璋?一个装神弄鬼的张鲁?”

他越说越激动,再也坐不住,开始在狭小的凉亭里来回踱步,步伐又重又急。

他口中反复念叨着:

“益州……益州!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若能握于我手……”

他眼神亮得惊人,那里面积聚着开疆拓土的雄心,和一种即将触摸到更高权柄的渴望。

周瑜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此刻再多的理性分析恐怕也难以完全浇灭孙策心头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孙策面前,挡住了他焦躁的步幅。

他缓缓开口,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将孙策奔逸的思绪稍稍拉回:

“伯符,此事确需斟酌。天时未至,准备未周,若贸然兴兵,恐非上策。”

然而,就在孙策眉头又要拧起之际——

周瑜话锋一转。

他抬起头,凝视着孙策,一字一句:

“但……若伯符已下定决心,待时机成熟,军备妥当……”

“我,周瑜,愿再次请缨西征!为我东吴,为伯符你——拿下益州!将整个长江,尽数纳入我东吴版图!”

这承诺,重若千钧。

孙策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周瑜挺拔如松、目光如炬的身影。

这就是周公瑾,他的大都督。

永远能在关键时刻,与他心意相通,又能以最坚实的臂膀,担起最艰难的征途。

“好!”

孙策重重地吐出这个字,声音有些发哽。

他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周瑜的肩膀:

“有公瑾你这句话!有你这份心!我孙伯符,心中甚慰!纵有千难万险,又何足道哉!”

然而,感动归感动,孙策毕竟是主公,是历经战阵的统帅。

周瑜方才的提醒,还是在他发热的头脑中留下了一丝清凉。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与清醒。

“不过……”

孙策沉吟着,慢慢坐回石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你说的对。此事,急不得。”

“眼下,曹操新败于赤壁江陵,元气大伤,正忙于稳定北方,安抚内部,短时间内无力大举南下,更遑论远图益州。而刘备……”

他冷哼一声:“南郡之望泯灭,折了面子,损了算计,正需时间舔舐伤口,另寻他路。他或许有心益州,但兵力、粮草,皆未备妥。”

“我东吴,”

他总结道,语气沉稳:

“新得南郡,亟待消化,荆州士民需要安抚,江防需要巩固。我们……还有时间。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周密部署,而非仓促行事、反受其害。”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周瑜脸上:

“但是,”

孙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公瑾,这一次——”

“我孙伯符,绝不会再让你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