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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打翻的浓墨,沉甸甸地浸染着天地。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翳间时隐时现,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弱的光芒,反而衬得群山起伏的轮廓更加狰狞,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

幽谷共议堂的灯火,在杨熙的严令下,已于子时之前尽数熄灭。谷内陷入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死寂的黑暗与安静中。只有几处关键位置,比如矮墙破损处的临时修补工地上、医护所外、以及靠近后山匠作区的暗哨点,还留有被严密遮蔽、几乎不露光线的微弱照明,如同黑暗巨兽勉强睁开的、警惕的眼睛。

但在这表面的寂静之下,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碰撞。

堂内,门窗紧闭,厚厚的毡毯遮住了最后一丝可能外泄的光亮与人声。小小的空间里挤着七八个人,空气因呼吸而略显滞闷,混合着汗味、药味和一种名为“决断”的紧绷气息。

油灯被调到最暗,只够照亮中间那张摊开的、绘制粗糙却标注详尽的山川地形图。杨熙半蹲在案前,手指悬在地图上刘家集与胡驼子临时营地之间的某处,眉头紧锁,眼中血丝未褪,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光芒。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

吴老倌坐在他身侧的矮凳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微闭着眼,仿佛在养神,但手中那串磨得油亮的枣木念珠,却以一种稳定的、略微偏快的频率,在他枯瘦的指间缓缓捻动。嗒、嗒、嗒……细微的声响,成了屋内唯一的背景音,像是某种倒计时的滴答。

赵铁柱吊着左臂,站在杨熙另一边,完好的右手按在摊开的地图边缘,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点——幽谷、胡营、刘家集、黑山卫所——之间来回移动,脸色沉静,但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作为老行伍,他比谁都清楚,一旦胡驼子真的与刘扒皮、雷彪达成某种默契或交易,幽谷将被彻底孤立,陷入十面埋伏的绝境。

周青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他脸上涂着防止反光的泥浆,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晶亮的眼睛。他刚刚亲自带人,冒险抵近侦察了胡驼子营地外围,此刻正低声汇报,声音干涩却清晰:“……去刘家集的,一共五骑,都是好马,打头的是白日里那个姓孙的匠人头目。他们没走大路,钻了林子,直奔刘家集后山方向,对地形很熟。我们的人没敢跟太近,怕被发现,远远看见他们到了刘家集后山那片乱坟岗附近,有人接应,然后……就看不见了。”

“乱坟岗……”杨熙的手指在那个位置重重一点,“刘家集后山那片乱坟岗,有条隐蔽的小道,直通刘扒皮府邸的后花园角门。寻常人不知道。”这是王老栓以前闲聊时提过的刘府秘辛之一。

“胡驼子的人,连这条道都知道?”赵铁柱声音低沉。

“要么是他们早就摸清了刘家集的底细,要么……是刘扒皮派人接应,主动透露的。”吴老倌缓缓睁开眼,念珠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无论哪种,都说明,他们之间的联系,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早。今夜之会,绝非临时起意。”

“还有那顶小轿,”周青补充道,语气带着不解,“暗哨说,抬轿的四个汉子脚步沉稳,腰背挺直,不像是普通家丁,倒有点像……军中做派。轿子直接抬进了刘府后门,门立刻就关了,没再打开。”

军中做派,轿子入府不露形迹……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测,在众人心头浮现——轿子里坐的,会不会就是黑山卫所的那个侯哨总,侯三?甚至……是更高层的人物?

“侯三新败,损兵折将,雷彪必然震怒。但胡驼子背后站着范云亭,雷彪绝对不敢明着硬顶。”杨熙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所以,最可能的情况是,胡驼子以范云亭的名义,或者以某种利益交换,在‘安抚’或‘敲打’雷彪和侯三,同时……也在拉拢刘扒皮。刘扒皮这条地头蛇,熟悉本地,又对‘惊雷’和幽谷恨之入骨,正是他们可以用来钳制、消耗我们的最好工具。”

“驱狼吞虎,坐收渔利。”吴老倌吐出八个字,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好算计。如此一来,无论我们是否答应胡驼子的条件,刘扒皮和雷彪这条恶狗,都会被他们牢牢攥在手里。我们若顺从,他们可用刘、雷监视、掣肘我们;我们若反抗,他们便可放手让刘、雷这条恶狗来撕咬我们,他们只需在最后时刻出来‘收拾残局’,名利双收。”

屋内温度仿佛骤降。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升起。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幽谷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无论怎么选,都逃不过被刀俎的命运。

“不能让他们谈成!”韩铁锤的声音突然从角落的阴影里响起,嘶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知何时也被悄悄抬了进来,半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厚毯,脸色依旧蜡黄,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光线下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趁着他们还没勾搭成奸,咱们先下手!摸进刘家集,宰了刘扒皮那老狗!看他们还怎么谈!”

“铁锤叔,冷静。”杨熙按住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刘府此刻必然戒备森严,胡驼子的人可能也在。强攻不可取,那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难道就干等着他们商量好怎么分咱们的肉?”韩铁锤低吼,牵动伤口,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

“当然不。”杨熙直起身,目光扫过屋内每一张或凝重、或焦虑、或愤怒的脸,“他们要合纵连横,把我们排除在外,当成筹码。那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入局,搅乱这局棋!”

“如何搅局?”赵铁柱沉声问。

杨熙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从幽谷划出,先点向胡驼子营地,再点向刘家集,最后,落在更远的、黑山卫所的方向。

“第一,不能让胡驼子觉得,我们幽谷是砧板上毫无还手之力的肉。我们要让他看到,逼急了,我们这块骨头,足够硬,也足够烫手,能崩掉他几颗牙,甚至……烧了他的厨房。”杨熙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狠劲,“周青叔!”

“在!”周青立刻上前一步。

“你带两个最精干、最熟悉后山地形的兄弟,现在就走,从最险的猿愁涧那条路绕出去,目标不是刘家集,也不是胡营。”杨熙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黑山卫所的方向,“是这里!黑山卫所,雷彪的老巢!”

屋内众人都是一愣。去卫所?那不是自投罗网?

“不是去打仗。”杨熙快速解释,“是去‘送礼’,也是去‘传话’!带上我们最后剩下的那点好皮子,还有……两罐最烈的山酢。想办法,避开明哨暗岗,把东西和一句话,送到雷彪的案头上!东西要送到,话要传到,但人不能暴露,更不能被抓!”

“送什么话?”周青眼神锐利。

杨熙一字一句道:“就一句——‘北边来的贵客,胃口很大,吃完幽谷,下一个,不知会不会轮到黑山卫所的粮仓和兵械?’”

吴老倌捻须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爆出精光:“离间计!妙!雷彪贪婪多疑,本就对胡驼子忌惮,此话点到为止,足以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让他对胡驼子与刘扒皮的密会,生出猜忌!”

“正是!”杨熙点头,“同时,也让雷彪知道,我们幽谷并非闭目塞听,任人摆布。我们有能力摸到他的卫所门口‘送礼’,也就有能力做点别的。这是示警,也是示威!”

“周青明白!定不辱命!”周青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去挑选人手,准备行动。

“第二,”杨熙的目光转向赵铁柱,“赵叔,天亮之前,必须让胡驼子‘无意中’看到,我们幽谷,还有底牌未出。”

“底牌?”赵铁柱皱眉,“‘惊雷’所剩无几,人也疲惫……”

“不是‘惊雷’本身。”杨熙摇头,“是‘决心’,和‘能力’。挑选二十名伤势最轻、状态最好的护卫队员,由你亲自带领,就在我们谷内,离胡营最近的那段矮墙后,进行一场‘演练’。不用真刀真枪,但要喊杀震天,要队列整齐,要弓弩上弦,做出严阵以待、随时可以拼死一搏的姿态!尤其是,”他加重语气,“把仅剩的那几架完好的弩,还有我们改造过的那些投石索(一种简易的抛射工具),全都亮出来!动静要大,要让他营地里的哨兵看得见,听得清!”

赵铁柱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用意:“主事人是想……示强?让胡驼子知道,我们虽然伤亡惨重,但仍有组织、有纪律、有战意,不是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甚至……让他误以为我们还有隐藏的防御力量?”

“对!不仅要示强,还要示‘疑’。”杨熙眼中闪过计算的光芒,“让他猜不透我们的虚实,猜不透我们昨夜到底藏了多少后手。一个仍有反击能力、且内部团结、意志坚定的幽谷,和一个士气涣散、任人拿捏的幽谷,在他心目中的价值和对付起来的成本,是完全不同的。这会增加他谈判的顾虑,也可能……影响他与刘扒皮、雷彪交易的价码。”

“明白!我这就去安排!”赵铁柱领命,也大步离去。

“第三,”杨熙最后看向吴老倌和李茂(李茂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也抬起头),“吴老伯,李茂先生,我们得给胡驼子一个‘台阶’,也给我们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和‘空间’。”

“主事人请讲。”李茂声音有些发紧。

“天亮之后,以我的名义,正式回复胡驼子。”杨熙缓缓道,语速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首先,感谢范公与胡老板的看重与援手之恩,幽谷上下,铭感五内。其次,对于范公所提三条,幽谷原则上……愿意考虑合作。”

“愿意考虑?”吴老倌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住了。

“只是‘愿意考虑’,不是答应。”杨熙强调,“但态度要恳切,要表现出被范公气度感召、愿意为北疆安宁略尽绵力的姿态。然后,提出我们的‘难处’和‘请求’。”

他顿了顿,继续道:“难处一:谷中伤亡惨重,人心惶惶,亟待安抚救治,恢复秩序。此时骤谈具体条款,恐激起变故,恳请宽限时日,待伤亡稍定、人心稍安后再议。难处二:‘惊雷’之法,乃匠人心血与谷中机密,骤然献出,匠人惶恐,易生纰漏,恳请允准,由我方匠人与贵方专才,先就外围原理、安全规范进行‘交流学习’,待彼此熟悉、建立信任后,再逐步深入。难处三:谷中规制粗陋,恐难入范公法眼,接纳‘协理’自是好事,但需待我方内部理顺,划清权责,以免日后龃龉,反伤和气。”

他每说一条,吴老倌和李茂的眼睛就亮一分。这是以退为进,以“愿意合作”的大帽子,来争取宝贵的缓冲时间,同时在核心问题上设置障碍,要求“逐步”、“有条件”地推进。

“最后,”杨熙深吸一口气,“以我个人名义,请求胡老板。就说杨熙年轻识浅,骤闻范公威名,既感惶恐,又心生向往。恳请胡老板,能否在范公面前美言,容杨熙暂留幽谷,处理好战后首尾,安抚好伤亡眷属,整顿好谷内事务后,再择吉日,北上拜谒?此非推诿,实乃责任在肩,不敢轻离。且幽谷稳定,方能为范公持续效力。”

这番话,谦卑、诚恳、有理有据,既给了胡驼子面子,表达了合作的意愿,又将所有实质性条款的落实都推到了“未来”和“条件成熟后”,更是巧妙地将杨熙本人的“北觐”与幽谷的“稳定”捆绑在一起。

“好!好一个以退为进,争取时间!”吴老倌忍不住击节(轻轻)赞叹,“如此一来,胡驼子既不好立刻翻脸,也难以逼迫过甚。他需要时间观察我们的‘价值’和‘决心’,也需要时间与刘扒皮、雷彪周旋。而我们,就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用来恢复元气,巩固内部,甚至……暗中布局!”

李茂也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学生这就去草拟回信,措辞一定委婉周到,既不失礼,又守住底线!”

“有劳先生。”杨熙对李茂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吴老倌,“吴老伯,回复之事,还需您老把关。另外,谷内妇孺老弱,尤其是阵亡者家眷的抚恤安抚,伤员后续的医治,粮食物资的清点分配,这些内务,眼下只能仰仗您和我娘了。务必稳住人心,让大家看到希望,而不是绝望。”

“老朽晓得。”吴老倌郑重应下,“主事人放心,前线御敌是你们的事,这后方安稳,老朽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当维持住。”

所有命令都已下达,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屋内只剩下杨熙和躺在担架上的韩铁锤。

韩铁锤一直默默听着,此刻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杨熙,眼神复杂,有钦佩,有不甘,也有一丝深藏的担忧:“熙娃子……你这法子,能行吗?胡驼子那人,精得跟鬼一样,刘扒皮更是条老毒蛇……”

杨熙走到他身边蹲下,握了握他冰凉粗糙的手,低声道:“铁锤叔,我们没有必胜的法子,只有搏命的法子。周青去卫所,是搏雷彪的疑心。赵叔去演练,是搏胡驼子的顾忌。吴老伯和李先生去回信,是搏那一点点转圜的时间。我们都在搏。”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搏,不一定能赢。但不搏,一定是死。昨夜的血不能白流,死去的兄弟不能白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幽谷……就不能任人宰割!”

韩铁锤反手用力握了握杨熙的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哽咽,重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积蓄着每一分可能恢复的气力。

杨熙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掀开毡毯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东方天际,依旧没有丝毫亮色。

但他的眼中,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线即将刺破这厚重夜幕的、微弱的曦光。

合纵连横的棋局已然展开。幽谷这枚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正试图在巨擘的指缝间,跳出属于自己的、挣扎求存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