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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十八的脚掌早已没了知觉,每一步踩下去,脚踝都像是在磨盘里硬生生转了一圈。

他没去管那双渗血的草鞋,只是低着头,把手里那只腥臭的渔篓攥得更紧了些。

篓子底部编竹的夹层里,塞着卷浸透了桐油的羊皮纸。

这东西比他的命沉,是北边死了三个弟兄才换回来的消息。

渡口就在前头,但他没直走。

这世上没有直路好走,尤其是当你想把脑袋好好长在脖子上的时候。

韩十八拐了个弯,身子贴着墙根阴影,像是条没精打采的流浪狗,溜到了镇东头的茶铺外。

茶铺生意冷清,只有一个瞎眼的小童坐在条凳上,手里捏着两根光秃秃的竹棒,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笃、笃、笃笃……”

那节奏乱得很,像是顽童随手胡闹。

可韩十八停住了脚,背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大雪满弓刀,瞎子也把路来瞧。”那盲童晃着脑袋,声音稚嫩却透着股怪异的苍凉,“南边有个断伞客,断伞南行不回头,不回头呀不回头……”

韩十八的瞳孔缩了一下。

这词儿不对。

以前的本子里,陆先生是“撑伞镇雁门”,怎么如今成了“断伞不收”?

他才离开江南半个月,这世道上的话,怎么就变了风向?

他没敢出声,只是在墙角的泥地上蹲了一会儿,像是个歇脚的乞丐。

直到那盲童敲完了调子,也没见周围有暗哨探头,韩十八这才压低了帽檐,混进了旁边收摊的人群里。

茅屋后的院子里,陆寒正劈柴。

斧头钝了,劈不开硬木疙瘩,只能顺着纹理一点点磕。

他劈得并不顺手,虎口震得发麻,额头上也见了一层薄汗。

这不像是个曾一箭定天山的谋士,倒真像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教书匠。

“北边的信。”

谢卓颜没走正门,翻墙进来的动静比猫落地还轻。

她把那卷羊皮纸递过去,指尖上还沾着点鱼腥味——那是从韩十八的渔篓里掏出来时沾上的。

陆寒没急着看信,先把斧头立在桩子上,用衣摆擦了擦手。

展开羊皮纸,字迹潦草,是用炭条急匆匆写下的。

“辽南院拆了枢密使府,改叫‘靖言司’。不抓兵,专抓唱曲的娃娃,悬赏五百两,要活捉阿哑。”

陆寒看了两遍,没说话,只是把羊皮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灶膛里。

火苗舔上来,羊皮卷蜷缩着变黑,发出一股焦臭味。

“他们怕了。”陆寒淡淡地说,顺手捡起一块刚才崩飞的碎木片。

“怕什么?”谢卓颜问,“怕几个孩子?”

“怕管不住嘴。”陆寒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刻刀,在那碎木片上比划着,“以前他们觉得只要杀了我,或者杀了苏梦枕,这事儿就完了。现在他们发现,把带头的杀了没用,话还在往外长,像野草一样。”

刀锋在木头上游走,木屑纷飞。

不一会儿,那块不起眼的废料就变成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醒木模型。

陆寒找来个装咸菜的空陶罐,把那微型醒木丢了进去,又挖了坨黄泥,严严实实地封了口。

“让韩十八明天走一趟陈仓旧驿。”他把陶罐放在台阶上晾着,“把这个送过去。”

谢卓颜皱了皱眉:“陈仓道那条线早断了,那里只有张老棺立的一块无名碑,连个鬼影都没有,送给谁看?”

“就送给那块碑。”陆寒拍了拍手上的泥灰,站起身来,“以前有人接头,那是为了传递消息。现在没人接头,那是为了告诉这世道——路还在。”

三天后,一场倒春寒席卷了半个北境。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有些荒唐。

那个新成立的“靖言司”主官,据说一到晚上就不敢睡觉。

只要一闭眼,就能听见成百上千个童声在他官邸外头念咒似的唱:“断伞不收,话自己走”。

那当官的疯了一半,逼着幕僚把搜集来的所有民谣册子全烧了。

结果火还没灭,就被手底下的副官给告了,说是“烧毁罪证,意图藏匿逆语”。

狗咬狗,一嘴毛。

而江南这边,更邪乎。

市井巷弄里突然冒出来好些个没有主人的独轮小车,车斗里也没装粮食,全是手抄的《雁门雪》。

字迹歪七扭八,什么笔体都有,显然不是一个人写的。

每一本的最后一页,都印着一句像是用萝卜刻章盖上去的小字:

“你说没人听,可风记得。”

夜里,江风裹着湿气,把窗纸拍得啪嗒作响。

谢卓颜起夜喝水,看见陆寒又站在江边。

他没打伞,任由那细雨把头发打湿。

江对面是下沙村,零星几点灯火在雨雾里晕开,昏黄得让人心安。

“还在看?”谢卓颜走过去,手里那柄被磨平了棱角的飞刀在她指间转了一圈,又收回袖子里,“既然不放心,何不再帮一把?只要你这把刀亮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自然就正了。”

如今市面上那些本子,把陆寒编排得不像样,甚至还有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历劫的,听得人牙酸。

陆寒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掌心里全是老茧。

“我若再出手一次,他们就会觉得,这故事还得靠英雄撑着才能活。”他指了指对岸那点微弱的灯火,“你看,现在没人领路了,我也成了缩头乌龟,可他们还在讲,还在编,还在吵。这才是真的活了。”

谢卓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灯火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灭,却始终亮着。

“英雄死了没关系,”陆寒轻声说,“只要这种子种下去了,人人都是说书人。”

那晚雨下得极大。

屋里的灯早就灭了,只有闪电划过时,能看见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后来连人影也不动了,像是融进了这漆黑的夜色里。

第二天黎明,雨停了。

邻居大婶端着碗热粥来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

屋里空荡荡的,桌上那个封了泥的陶罐碎了一地,里面的微型醒木不见了踪影。

门外的泥地上,只有一串细小的脚印一直延伸向镇外。

那脚印很浅,脚趾分明,像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光着脚踩出来的。

再往远看,这脚印混进了大路上无数个车辙马蹄印里,彻底分辨不出来了。

几百里外,陈仓古道。

这里的雪还没化干净,风像是刀子一样割脸。

看守旧驿站的张老棺裹着那件祖传的破羊皮袄,正骂骂咧咧地拿着扫帚清理那块无名碑上的积雪。

“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把破烂往这儿塞……”

他嘟囔着,伸手从石碑的一道裂缝里抠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片湿漉漉的陶片,上面还带着泥。

张老棺眯着那双老眼看了半天,才看清陶片上刻着个微小的醒木轮廓,刀工极好,连木纹都刻出来了。

张老棺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突然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没吭声,也没把那陶片扔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了贴身的怀里,贴着心口的那块皮肉。

“伞倒了,路还长哟……”

老头叹了口气,继续扫雪,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远处的山梁上,一道黑影静静地立着。

那是个身材瘦削的汉子,背着个半旧的行囊,腰间别着根竹笛。

他看着张老棺收起陶片,直到老头佝偻着背回了屋,这才转身。

他没走大路,而是像个真正的影子一样,一闪身便没入了漫山的云雾之中。

这是影述营最后的一个人,也是奉命归山的最后一个兵。

从此江湖路远,再无指令。

风往北吹,卷着残雪和枯叶。

河东地界,一队逃难的流民正艰难地在泥泞中跋涉。

队伍末尾,赵小满背着个比他还大的破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他脸上抹着锅底灰,那双原本机灵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木讷。

天色将晚,前面的领头人喊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座透着霉味儿的废弃驿站:“今晚就在那儿歇脚!”

赵小满紧了紧背上的布包,低头跟了上去。

没人注意到,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里,硬邦邦地顶着他的脊梁骨,似乎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