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手指还停在怀表表面，展馆的顶灯在凌晨三点自动切换成夜灯模式，暖黄光晕里，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怀表说的话：有些事，不能只讲光鲜的。
整理资料架的动作顿了顿。
他本是来给新到的《松骨峰战斗文物图录》腾位置，那本落灰的《上海市民政局抗美援朝烈士遗属登记表（1953）》被碰得歪斜，夹在封脊的信纸地滑落，边缘的毛边擦过他手背，像片干枯的银杏叶。
蹲下身时膝盖撞在展柜角，他却浑然不觉——信纸上的墨迹已经晕成浅褐，却仍能辨认出李大海三个字。
字迹歪歪扭扭，带着新兵训练时握笔的生涩：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三十日，松骨峰阵地。
我听见炮弹炸响时，腿肚子转筋，跟着几个兄弟往后跑......
怀表在口袋里发烫。
林默的喉结动了动，指腹轻轻抚过向后跑那行字，纸张脆得像要碎在他掌纹里。
展柜里松骨峰阵地上的弹片在夜灯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投影里那个抱着机枪冲在最前的战士，也是山东口音，也是二十来岁——难道是同一个人？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苏晚的未接来电。
林默刚要回拨，屏幕突然跳出推送：新史观联盟张远航：所谓英雄，不过是选择性记忆。
他点进去的手在发抖，长文配图里，一张逃兵日记复印件赫然在目，字迹与他刚捡到的信纸如出一辙，却多了句他们死了活该，我才不想当炮灰。
评论区像被捅翻的马蜂窝。原来纪录片里的英雄都是筛子筛出来的？林默这种文物修复师懂什么？
不过是官方传声筒的评论顶在最前，甚至有人翻出他去年修复破损军旗的照片，配文连历史都要修修补补，还有真话吗？
凌晨四点的博物馆修复室，林默把台灯调到最亮。
李大海的原始档案摊在桌上，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张老照片：年轻战士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抱着个搪瓷缸笑，身后是棵歪脖子树。
档案最后一页写着：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一日，李大海返回松骨峰阵地，身中三弹牺牲，怀中有半块冻硬的高粱饼，衣袋里塞着给娘的信——娘，我跑过，但没脸活着回家。
怀表在他掌心震动，一下，两下。
林默摸出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游移半晌，落下一行字：信仰不是没有裂缝，而是有人愿意修补它。墨迹未干，修复室的门被推开，苏晚的身影裹着寒气撞进来，羽绒服帽子上还沾着雪。
我联系了档案专家周晓明教授。她把平板拍在桌上，屏幕里是两张对比图，张远航发的用的是现代仿宋体，五零年前线用的是战士们自己练的战斗体，笔锋顿挫都不一样。刘子阳跟着挤进来，眼镜片上蒙着白雾：我查到那篇长文的Ip在境外服务器，背后有个专门抹黑英雄叙事的团队。
林默的手指划过李大海的照片，照片边缘有折痕，像是被反复揣在怀里。他跑过，但回来了。他轻声说，就像我们会害怕，但还是要讲。苏晚凑过来，看见笔记本上的字，睫毛颤了颤：你是说......
我们不能只讲完美的英雄。林默抬起头，眼底有清冽的光，要讲那些在恐惧里打摆子的手，讲那些跑出去又咬着牙回头的脚印——因为真实的信仰，从来不是生来就完美的。
修复室的挂钟敲了五下。
林默小心地把李大海的档案重新封进牛皮纸袋，怀表突然在他指尖发烫。
他低头，表盖内侧的光痕正缓缓流动，最终凝结成四个字：信仰之镜。
一道微光从表壳缝隙渗出，映在他眼底，像松骨峰的朝阳，也像长津湖的雪——那光芒里，有七十年前未熄的火种，也有此刻正在生长的坚定。
窗外的雪还在下，远处传来早班车的鸣笛。
林默把怀表贴在胸口，听见心跳声和七十年前的风雪，在他身体里，酿成了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