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在卵石间跳跃流淌,带走几缕淡淡的血丝和连日奔逃的疲惫。
洼地里的篝火在天明前被小心掩埋,只留下几缕青烟很快消散在晨雾中。
队伍再次启程,比昨日更加沉默,却也多了几分在绝境中淬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伤员的担架被尽可能轻便地改造,能走的互相搀扶,不能走的咬牙硬撑。
苏安走在前列,脑中的基础导航地图清晰勾勒出前方的地形。
她选择了一条沿着溪谷向东南、尽可能避开开阔地和山脊线的曲折路径。
这条路更难走,常常需要涉水或攀爬,但好处是隐蔽,林木和沟壑能有效遮挡行迹。
葛年安和苏花三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医者,穿梭在队伍中,随时检查伤员情况,更换草药。
空间里取出的药物效果极佳,重伤员没有再出现恶化,甚至有人开始退烧,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迹象。
这微小的好转,成了支撑队伍继续前行的微弱星光。
裴熠主动承担了更多的探路和断后任务,少年人骨子里的血性和责任感,在接连的生死搏杀中被激发出来,他变得沉默而警醒,眼神锐利如鹰隼。
就这样,在密林、溪谷和荒芜的丘陵间跋涉了整整三日。
每人每日只能分到一小把炒米或半块硬饼,就着溪水勉强果腹。
但令人稍感安心的是,后方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踪感似乎减弱了,或许是那伪装村落的匪徒损失惨重,暂时无力组织大规模追击;也或许是苏安选择的路线足够刁钻,甩掉了尾巴。
第四日午后,队伍攀上一道低矮的山梁。
站在梁上,视野陡然开阔。
前方不再是连绵的荒山,而是一片地势相对平缓、点缀着些许农田和稀疏村落的平原。
一条比之前所见宽阔许多的官道,如同灰色的带子,蜿蜒伸向远方。
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城墙的轮廓。
“那是…广安郡的地界了。”景四眯着眼眺望,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手中有一份简易的舆图,虽然粗陋,但大致方位不会错。
“过了前面那条河,就算正式进入广安郡。郡城在东北方向,我们不进城,沿着官道外围继续往东南,再走十来日,就能进入云州。”
广安郡!终于离开了灵广郡那片仿佛被诅咒的土地!虽然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他们踏出了最危险、最混乱的区域。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几乎要喜极而泣的低呼。
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眼前这片相对“正常”的平原吹散了些许。
然而,景四和苏安的脸上却并未有多少轻松。
广安郡虽然比灵广郡情况好,但同样经历了灾荒和动荡,流民、小股匪患依然存在。
而且,一旦踏上相对平坦、人烟稍多的地域,他们这支伤痕累累、携带妇孺的队伍,目标也会更大。
更重要的是,苏安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并未消失。
那个伪装村落的匪徒组织,手段狡猾,目标明确,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他们真的被甩掉了吗?
短暂休整后,队伍小心地下山,朝着平原与丘陵交界处那条混浊的河流走去。
河上有座简陋的木桥,看起来还算结实。景四派护卫先过桥查探对岸,确认安全后,大队人马才依次快速通过。
踏上广安郡的土地,感受着脚下相对坚实平坦的路面,看着远处田野里稀疏但确实存在的绿色庄稼苗,许多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连空气,似乎都少了几分灵广郡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和绝望气息。
当晚,他们在距离官道约二里外的一片小树林中宿营。
不敢靠近村落,但至少,这里取水、生火都比在深山里方便些。
苏安让苏午带人去附近的田间地头,寻找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聊作补充。
葛年安则带着苏花,尝试用溪边找到的几种具有清凉解毒效果的草药,配合所剩不多的药粉,熬制了一些通用的预防汤剂,分给众人饮下,以防因水土或疲惫引发新的疾病。
夜色渐深,营地里除了值守的护卫,大多数人终于能睡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连续多日的高强度警戒和奔逃,让他们的精神早已透支。
苏安却依旧睡不着。
她靠着一棵树干,望着远处官道上偶尔经过的、如同萤火虫般微弱的车马灯光,心中思绪翻腾。
二十天…还有二十天左右的路程。粮食、药品、士气…都是问题。
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威胁…
她下意识地调出基础导航,将扫描范围扩展到最大,试图寻找更安全、或许还能补充些物资的路线。
地图上,官道蜿蜒,村落星罗棋布,也有一些被标注为“可能存在风险”的区域…
就在她全神贯注规划路线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云关战王大营,一份由特殊渠道传递、染着风尘和一丝血腥气的密报,被景四留下的副手景七,神色凝重地呈到了裴景之面前。
裴景之正在灯下审视一份边境布防图,闻声抬头,接过密报。
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用暗语书写的寥寥数语,他捏着信纸的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白,素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密报是留在庄子、负责后续联络的暗卫发来的。
上面写着,根据路上流民口述和沿途探查的痕迹推断,苏家村队伍在进入灵广郡南部后,疑似遭遇不明势力精心伪装的村落陷阱,发生激烈冲突,伤亡不详,后弃车遁入荒野,去向不明。
最后一次可靠踪迹,消失在通往“黑风岭”方向的荒野中。
暗卫已失去其确切行踪,正在扩大搜索,但灵广郡南部目前局势极度混乱,搜索困难重重。
村落陷阱!激烈冲突!伤亡不详!去向不明!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裴景之的心脏。
他仿佛能看到那片混乱土地上,那个沉静坚韧的女子,带着老弱妇孺,在陷阱与刀锋间挣扎求生的景象。
黑风岭…那地方他知道,是三不管地带,盗匪丛生,环境恶劣…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冰冷杀意,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温度骤降。
景七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凛冽杀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屏住了呼吸。
裴景之缓缓放下密报,站起身。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高大而充满压迫感。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万丈寒潭,仿佛有风暴在其中酝酿。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点‘玄甲营’第一、第二队,轻骑简从,携带五日干粮,配双马,一炷香后集结待命。”
“王爷?”景七一惊。
玄甲营是景王亲卫中最精锐的骑兵,轻易不动。
而且,看这架势,王爷是要亲自…
裴景之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本王离营期间,一应军务统一上报战王。另,以剿匪清境、保障南线粮道畅通为由,调‘疾风营’三千步骑,由周振将军统领,即刻开拔,兵锋直指灵广郡南部,尤其是黑风岭及周边区域。凡持械匪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弃械投降者,押送官府严审。沿途所有可疑村落、山寨,给本王一一扫平,务必犁庭扫穴,不留后患!”
剿匪?景七瞬间明白了。
王爷这是要以雷霆手段,不仅要找到苏先生他们,更要彻底荡平那片让苏先生遇险的污秽之地!
这已不仅仅是寻人,更是一场宣泄怒火、展示力量的清洗!
“属下遵命!”景七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裴景之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关外特有的凛冽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是灵广郡的方向,是苏安他们生死未卜之处。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担忧”和“愤怒”的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多年来自持的冷静。
他欣赏苏安的才华,看重她的价值,与她之间亦有盟友般的默契。
但直到此刻,得知她身陷险境、生死不明,他才惊觉,那份欣赏与看重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更深沉的东西。
“苏安…”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木纹,“你最好…给本王活着。”
一炷香后,军营辕门轰然洞开。
两百名黑甲玄骑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裴景之的亲自率领下,冲出大营,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向着南方,向着那片黑暗与混乱,狂飙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南云关内,另一支规模更大的步骑混合军队,也在急促的号角和令旗指挥下,迅速集结,刀枪如林,杀气冲霄,浩浩荡荡开赴南方。
景王之怒,化为铁血兵锋,即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灵广郡南部。
广安郡小树林中的苏安,对此一无所知。
她刚刚在导航地图上,发现了一条似乎可以绕过前方一个标注为“风险中等”的集镇的偏僻小路。
她收起心神,准备明日与景四商议路线。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掩盖了远方地平线下,那隐隐传来的、如同大地脉搏般逐渐清晰的马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