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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风走后的第一个春天,院子里的梨树开得格外繁盛。花瓣密密匝匝,几乎看不见枝干,风一吹,雪片似的簌簌往下落。柳映雪每天早晨都要扫一遍院子,扫起的花瓣堆在树根处,第二天又落一层。

四月的一天,念念来帮她整理旧物。书房里有个老式樟木箱,是顾长风从部队带回来的,一直放在书架最上层,几十年没动过。

“妈,这个箱子还要吗?”念念搬了凳子,踮脚去够。

“拿下来吧。”柳映雪说,“看看里面有什么。”

箱子很沉。念念和母亲一起抬到地上,打开时,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东西:军功章、旧照片、笔记本、信件,还有几件小孩子的衣服——洗得发白,打了补丁。

柳映雪拿起一件小衣服,是婴儿的肚兜,红底白花,已经很旧了。“这是念念你的。”她轻声说,“你小时候穿的。”

念念接过来,摸着那细密的针脚:“您做的?”

“嗯。”柳映雪又拿起另一件,蓝色的,袖口磨破了,“这是卫国小时候的。那会儿布票紧张,一件衣服老大穿了给老二,老二穿了给老三。补丁摞补丁。”

她一件件拿出来,摊在地上。有小鞋子,小帽子,还有条开裆裤——那是卫国小时候的,屁股上补了块布,是军装拆下来的绿布。

“我都不知道您还留着这些。”念念的眼眶红了。

“你爸不让扔。”柳映雪说,“他说,这些都是念想。”

最下面是个铁皮盒子,生锈了,打开时吱呀响。里面是信件,用红绳捆着。柳映雪解开绳子,一封封看。

有顾长风在部队时写给她的信,纸已经发黄,字迹刚劲。有孩子们上学时写的家书,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有孙辈们寄来的贺卡,画着幼稚的画。

还有一封信,是李建业写的。不是写给她的,是当年公审时作为证据的那封——李建业寄给父母,说自己在部队结婚了,让他们瞒着柳映雪。纸已经脆了,柳映雪小心地展开,看了几行,又折起来。

“这个还留着?”念念问。

“留着。”柳映雪把信放回盒子,“不是为恨,是为记住。记住我是怎么走出来的。”

整理了一上午,该留的留,该扔的扔。念念要把那些旧衣服拿去捐了,柳映雪挑了几件留下:“这些我留着。看着它们,就想起你们小时候的样子。”

午饭简单,粥和馒头。吃饭时,念念说:“妈,二哥下个月要去国外讲学,问您要不要一起去。”

柳卫民现在是知名学者了,常受邀去国外交流。

“不去。”柳映雪摇头,“老都老了,还折腾什么。”

“二哥说可以带您看看世界。”

“我看过了。”柳映雪笑笑,“跟你爸一起,看过泰山,看过西湖,看过张家界。够了。”

饭后,念念走了。柳映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膝盖上放着那个铁皮盒子。阳光暖暖的,梨花还在落,一片花瓣正好落在盒盖上。

她打开盒子,又拿出那封信。这次,她仔细看了。信很短,就一页纸。李建业的字很潦草,说自己在部队“有了前程”,娶了首长的女儿,让父母“千万瞒住家里那个”。

当年,这封信是刺向她的刀。现在再看,只觉得可笑——不是笑李建业,是笑命运的安排。如果没有这封信,没有那些伤害,她不会离开山东,不会来北疆,不会遇见顾长风,不会有这一大家子人。

她把信折好,放回盒子。然后拿起顾长风的信——他们刚结婚时,顾长风在外地学习,写给她的。信里说:“映雪,你要多吃饭,别太累。等我回去,咱们好好过日子。”

简简单单的话,她看了几十年。

下午,老六来了。他今年四十七,头发也白了不少,但精神很好。拎着条鱼:“妈,刚钓的,给您炖汤。”

“又去钓鱼?”柳映雪接过鱼,“你不是忙吗?”

“再忙也得歇歇。”老六说,“二哥说得对,不能光顾着挣钱,得会生活。”

他在院子里支起小炉子,炖鱼汤。香气飘出来时,柳映雪想起很多年前,顾长风也是这样,在院子里给她炖汤。那会儿条件差,没什么好东西,但顾长风总有办法弄点鱼啊肉的,说“你太瘦了,得补补”。

“妈,”老六一边撇浮沫一边说,“我打算慢慢退下来了。生意交给年轻人,我偶尔看看就行。”

“早就该这样。”柳映雪说,“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

“您说得对。”老六盛了碗汤递给她,“尝尝,咸淡怎么样。”

汤很鲜。柳映雪慢慢喝着,看着儿子。老六像顾长风,浓眉大眼,脾气也像,直来直去。但这些年,也磨圆了,知道疼人了。

“你爸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她说,“该高兴了。”

老六低头搅着汤勺:“我年轻时候不懂事,老惹爸生气。现在想想,后悔。”

“他知道。”柳映雪说,“你爸常说,老六这孩子,看着糙,心里细。”

老六眼眶红了,别过脸去。

傍晚,汤喝完了,老六收拾东西要走。柳映雪送他到门口:“路上慢点。”

“妈,您保重身体。”建国抱了抱母亲,“下周我再来看您。”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夕阳西下,把梨树染成金色。柳映雪搬了把椅子坐下,看着天边的晚霞。

她想起自己这一生。七十九年,像条长长的河。源头在山东那个小村,流过苦难,流过挣扎,流过北疆的风雪,流过孩子们的哭声笑声,流过顾长风的陪伴,流到现在——这个安静的黄昏。

有过恨吗?有过。恨李建业的背叛,恨公婆的欺压,恨命运的不公。

有过爱吗?有过。爱孩子们,爱顾长风,爱后来这个家。

有过怕吗?有过。怕过不下去,怕养不活孩子,怕顾长风出事。

但更多的,是往前走。一步一步,哪怕再难,也往前走。因为她知道,停下来,就完了。

现在回头看,那些恨,淡了。那些爱,深了。那些怕,过去了。剩下的,是平静,是满足,是无憾。

她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吗?是的。从在公审大会上站起来那一刻起,她就掌控了。后来每一次选择——和顾长风结婚,来北疆,学文化,工作,教育孩子——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也许选错过,也许走过弯路,但都是她选的。这就够了。

天空渐渐暗下来,星星出来了。北疆的星空很干净,一颗一颗,亮晶晶的。柳映雪仰头看着,看了很久。

她想起顾长风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她不信这个,但她愿意相信——相信顾长风在某个地方,看着她,陪着她。

“长风,”她轻声说,“我这一生,值了。”

风吹过,梨花又落了几片。她伸手接住一片,握在手心。

回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院子。梨树静静立着,月光下,花影婆娑。明年,它还会开花。后年,大后年,只要根在,就会一直开。

就像她这一生。只要信念在,只要爱在,就会一直生长,一直绽放。

她关上门,但没有关灯。让那光,亮着。像这七十多年里,她心里一直亮着的那盏灯——从煤油灯到电灯,从微弱到明亮,从未熄灭。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生在眼前掠过: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山东的田野,北疆的风雪,顾长风的笑,孩子们的哭,孙辈们的闹……一幕幕,清晰如昨。

但没有遗憾了。真的没有了。该经历的经历了,该抗争的抗争了,该爱的爱了,该放下的放下了。

这一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爱的人,对得起这片土地,对得起这个时代。

无愧于心。

窗外,星空璀璨。苍穹之下,一个老人安然入睡。梦里,有花开,有笑声,有长风拂过——温柔地,永恒地,拂过她无憾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