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手心在出汗。
他趴在码头西侧废弃仓库的屋顶,透过砖墙的裂缝盯着三百米外的三号龙门吊。夜风很冷,但他感觉不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区域。
按照原计划,现在沈前锋应该已经潜入水下,正在接近鱼雷库。潘丽娟带领的工人小组在仓库区待命,等待爆炸信号。黄英的狙击队控制着两个制高点。而他自己——陈默看了眼脚边的箱子——负责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
但他没想到三号龙门吊附近会有这么多人。
从高处看下去,至少有八个日本兵在龙门吊基座周围巡逻,还有两个机枪位设在临时垒起的沙袋后面。探照灯的光束每隔两分钟就会扫过这片区域,明亮得连地上掉个螺丝都能看见。
这不对劲。
陈默心里计算着。叛徒“老歪”传递的假情报是“明晚子时破坏三号龙门吊”,按理说日军如果相信了,应该加强警戒,但也不至于摆出这种决战阵势。除非……
他们知道今晚会出事。
但不一定知道真正的目标在哪里。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三天前沈前锋说过的话:“如果敌人反应过度,说明他们心虚。我们的计划不变,但执行方式要更灵活。”
灵活。
陈默低头打开脚边的木箱。里面不是炸弹,而是十二个拳头大小的铁罐。这是他按照沈前锋给的图纸,用罐头盒改造的烟雾弹。填充物是硫磺、硝石和锯末的混合物,效果比不上军用货,但能产生持续一分钟以上的浓烟。
原本这些烟雾弹是给潘丽娟小组撤退时用的。但现在,陈默有了新想法。
他看了眼怀表。
距离约定的行动时间还有十七分钟。如果沈前锋那边顺利,鱼雷库的爆炸应该会在二十分钟内发生。在那之前,他不能让日军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水域方向。
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陈默从腰间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皮哨子,这是码头工人用来传递信号的工具,能模拟好几种鸟叫声。他和阿祥约定了暗号,两声短促代表“按备用计划进行”。
他吹了两声。
仓库下方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阿祥像猫一样钻出来,仰头看向屋顶。月光下,陈默做了几个手势——指向三号龙门吊,然后双手做出烟雾弥漫的动作。
阿祥点头,消失在黑暗中。
两分钟后,码头东侧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
很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足够引起注意。三号龙门吊附近的日军士兵立刻警觉,机枪手调转枪口,探照灯的光束也扫了过去。
东侧是一排工具房,里面堆满了杂物。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四个日本兵端着枪小跑过去查看。
陈默抓住机会,从箱子里取出两个烟雾弹,拉掉拉环,用力扔向龙门吊基座的另一个方向。铁罐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地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浓烈的白烟已经从罐子里喷涌而出。
不是一团,而是迅速扩散的一片,在夜风中蔓延,很快笼罩了小半个作业区。烟雾里掺杂着刺鼻的气味,那是陈默特意添加的辣椒粉。
“毒气!”有日本兵惊恐地大喊。
场面瞬间混乱。剩下的士兵要么捂住口鼻后退,要么盲目地向烟雾里开枪。机枪手找不到目标,只能朝着大概方向扫射。
陈默趴在屋顶一动不动。
他的目的达到了。烟雾不仅遮挡了视线,更重要的是制造了恐慌。现在日军至少会认为袭击是从陆地方向来的,注意力会被暂时引开。
他看了眼怀表。
还有十四分钟。
---
潘丽娟蹲在三号仓库的货堆后面,手指轻轻搭在扳机护圈上。
她身边是六个工人骨干,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绝对可靠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武器,有的是老旧的驳壳枪,有的是磨尖的钢钎,还有一个带着自制的燃烧瓶。
“潘姐,那边有动静。”一个年轻人低声说。
潘丽娟也听到了枪声和喊叫,是从三号龙门吊方向传来的。但计划里没有这一环。她皱了皱眉,难道陈默那边遇到了意外?
“按原计划待命。”她说,“没看到爆炸信号,谁都不许动。”
工人们点头,但潘丽娟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这些人是码头工人,不是职业战士。让他们参与这样的行动,本身就是巨大的冒险。
但她没有选择。要瘫痪码头扩建,仅仅炸掉鱼雷库不够,还需要地面配合——破坏轨道、烧毁图纸、切断电源。这些工作只能由熟悉码头内部结构的人来完成。
而这些人,都是潘丽娟一个一个发展、考察、培养起来的。
她想起“老歪”,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个男人曾经也是骨干,参加过三次罢工,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谁能想到他会被日本人收买?
信任一旦破裂,重建起来就太难了。
潘丽娟甩甩头,把杂念赶出脑海。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看向仓库窗外,江面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日军巡逻艇的灯光偶尔划过。
沈前锋就在那片黑暗里。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有多少秘密,也不知道他那些神奇的装备从何而来。但她知道一点:他杀鬼子,而且杀得很有效率。在这个时代,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
潘丽娟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手帕。三天前沈前锋受伤时,她用来给他包扎的。洗过,但还留着淡淡的血迹。她没扔,不知道为什么。
仓库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不止一个人。潘丽娟立刻抬手示意,工人们屏住呼吸,枪口对准门口。
脚步声在仓库外停下。然后是三下轻轻的敲门声,两短一长。
暗号对了。
潘丽娟松了口气,示意开门。一个瘦小的身影闪进来,是阿祥。
“潘姐,陈哥让我告诉你,日本人把三号龙门吊围得像铁桶,他用烟雾弹引开他们了。”阿祥语速很快,“他还说,按备用计划,地面行动要推迟五分钟,等沈先生那边先动手。”
潘丽娟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告诉陈默,我们这边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
阿祥应了一声,又像影子一样溜了出去。
仓库里重新安静下来。潘丽娟看了眼怀表,还有十二分钟。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微弱的光线写下几行字。如果今晚出不去,这些东西得留下来。
“1938年11月7日夜,码头行动。参与人员:李铁柱、王大勇、赵小山……”她写下六个名字,然后在后面补上一句:“皆为抗日捐躯。”
写完,她把本子塞回最里层的衣服。
希望用不上。
---
黄英的狙击点设在码头办公楼的顶层。
这里视野最好,能覆盖大半个码头区域。她带了两名射手,都是军统站的老手,一个叫老枪,一个叫鹞子。
“组长,三号龙门吊那边有烟雾。”老枪透过瞄准镜观察,“像是人为制造的。”
“看到了。”黄英也举着望远镜,“是陈默那小子的手笔。他在吸引注意力。”
“那我们……”
“按计划。”黄英说,“我们的任务是压制日军火力点,给地面小组创造机会。等爆炸信号。”
她看了眼江面。
望远镜里,江水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黄英不知道沈前锋现在到哪儿了,也不知道他那个所谓的“水下爆破”到底能不能成功。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把最危险的任务揽到自己身上,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没问题”。有时候黄英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沈前锋用那把奇怪的枪帮她解围。后来是密码破译,是上海滩的并肩作战。每一次,他都展现出超越这个时代的能力和认知。
军统高层对沈前锋的兴趣越来越大。上次回站里述职,站长特意问起他,话里话外都是招揽的意思。黄英含糊应付过去了,但她知道,这种关注不是好事。
军统要的是控制,是绝对服从。而沈前锋,绝不是能被控制的人。
望远镜里,日军巡逻艇开始加速,在江面上划出白色的尾迹。它们似乎在向某个区域集结。
黄英心里一紧。
难道沈前锋被发现了?
她调整焦距,紧紧盯着那片水域。巡逻艇打开了探照灯,光束在江面上来回扫射。但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只有引擎的轰鸣。
也许只是例行巡逻。
黄英告诉自己冷静。沈前锋不是鲁莽的人,他敢下水,就一定有把握。
“组长,两点钟方向,仓库屋顶有人。”鹞子突然说。
黄英立刻调转望远镜。确实,在一排仓库的屋顶,有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看动作不像是日军,倒像是……
陈默。
他在干什么?不是应该在指定位置待命吗?
黄英继续观察。陈默似乎在布置什么东西,弯着腰,动作很快。然后他停下来,看向江面的方向。
他在等信号。
所有人都一样。潘丽娟在等,陈默在等,她黄英也在等。等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爆炸,等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的男人。
黄英突然觉得很荒谬。她一个军统行动组长,居然把整个行动的成败系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更荒谬的是,她对此没有太多不安。
也许是因为沈前锋从未让她失望过。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充满背叛和算计的世界里,他是少数几个说话算数的人。
望远镜里,江面突然亮了一下。
不是灯光,而是水下传来的闷响,沉闷得像远方的雷声。紧接着,江水开始翻涌,巨大的气泡从水下冒出,在水面炸开。
第一枚水雷炸了。
黄英立刻放下望远镜,端起狙击枪:“准备战斗。”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手指紧紧扣住了扳机。
江面上,更大的动静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