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宸王府压抑的寂静与焦灼的等待中,又滑过两日。秋雨彻底歇了,天空却依旧灰蒙蒙的,仿佛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
萧夜离的内息在太医正精心调理和他自己不顾虚弱的强行运转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那场“逆命夺魂阵”虽几乎耗尽了楚倾凰,却也阴差阳错地,以她精血和灵玉本源为引,强行涤荡了他经脉深处最顽固的“蚀髓散”余毒,并激发了他自身潜藏的生命力。此刻的他,面色虽依旧苍白,但已不再是那种死寂的灰败,眼底深处的疲惫犹在,可那属于宸王的锐利与沉冷,已重新凝聚。
他能下床了,能缓慢行走,甚至能短暂地处理一些最紧要的文书。但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守在重新被移回寝殿内室的楚倾凰身边。
楚倾凰的情况,太医正用了“稳中有升,如履薄冰”八个字来形容。那几株百年老参和无数珍稀药材吊住了她油尽灯枯的本源,数名影卫高手轮番以精纯内力温养,维系住了她心脉那一丝微弱的跳动。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气息几近于无,脉搏虽然依旧细弱,却已能清晰触及。只是人依旧昏迷不醒,仿佛沉入了一个极深、极疲惫的梦境,对外界的一切呼唤、触碰都毫无反应。
萧夜离每日都会亲自为她诊脉,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却顽强的生机,如同在无尽寒夜中守护着最后一点星火。他会用温热的湿巾为她擦拭脸颊和手指,会低声对她说话,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青黛红着眼睛在一旁伺候,看着自家姑娘了无生气的模样和殿下那日渐深沉压抑的眼神,心就像被揪紧了似的疼。
王府的运转并未停滞。影驹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将外面纷繁复杂的消息不断送入。
林文渊那边进展艰难但确有收获。他利用核查工部与内务府旧账的机会,终于找到了当年参与西北军需调度、且可能知晓“月奴”之事的一位老吏。那老吏早已致仕,居于京郊,林文渊亲自微服前往,费尽口舌,又许以重利和承诺保护其家人安全,才撬开了一道缝隙。
据老吏模糊的回忆,当年还是雍王的皇帝陛下巡边至车师故地附近时,确曾短暂停留,并与当地一位“身份特殊、容貌极美”的女子有过接触。那女子似乎并非普通民女,身边偶有侍从,气质不凡。后来雍王匆匆返京,不久便听闻那女子所在的小部族因卷入当地部族仇杀而覆灭,那女子也下落不明。至于是否有孕,老吏表示绝不知情,当时往来文书也从未提及。
这消息虽依旧模糊,却再次印证了“月奴”的存在,以及她可能的王室遗孤身份。林文渊设法将这一信息,以“查证西北旧案疑点”的名义,写成一份语焉不详但指向明确的密折,通过特殊渠道递到了皇帝案头。他知道,以皇帝多疑且重视过往的性格,必定会详查。
周勃掌控的京畿兵马则加强了各处关隘、码头、驿道的盘查,尤其针对西域方向的人员和货物。虽未直接抓到阿依慕党羽,却截获了几批试图夹带出京的、包装严密的西域特色物品,其中一些经楚倾凰留下的方法检测,果然带有微弱的邪气残留。这证明对方虽然隐匿,但并未停止活动,且可能在转移或销毁证据。
而影驹派往赤岩镇探查的小队,也传回了令人心惊的消息。
赤岩镇位于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以出产一种质地特殊的红色岩石得名,但矿脉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枯竭,镇子也随之衰败,如今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和零星几家客栈、杂货铺维持生计。影卫化妆成收山货的商人潜入,很快便发现了异常。
镇子西北方向,深入丘陵腹地,有一片被当地人称为“鬼哭岭”的废弃矿区,常年雾气弥漫,据说时有怪异声响传出,生人勿近。影卫冒险抵近侦察,发现“鬼哭岭”外围有明显的、人为清理和伪装的痕迹,一些看似天然的岩石堆叠,实则是简陋的阵法或障眼法。他们在边缘一处隐蔽岩缝中,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记和骆驼粪便,以及几片散落的、与“血焰泥”颜色质地极为相似的暗红色土块。
更重要的是,一名擅长潜伏的影卫,在深夜利用地形和夜色掩护,悄悄摸到了矿区边缘一处较高的山脊,隐约看到深处有微弱的火光闪烁,并非明火,而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的光晕,时隐时现,并伴有极淡的、类似祭祀吟唱或古怪咒语的声响随风飘来,令人毛骨悚然。
那里,极有可能就是阿依慕和“影”组织在京城之外的秘密据点,甚至是他们炼制“血焰泥”、进行邪恶仪式的老巢!
影卫不敢打草惊蛇,记下地形和观察到的情况后,便悄然撤回。
消息传回,萧夜离眸色冰寒。赤岩镇鬼哭岭……果然是藏污纳垢之地。
“对方选择此地,一是偏僻隐蔽,不易察觉;二是废弃矿洞地形复杂,易于防守和设置机关阵法;三则……”他沉吟道,“那红色岩石矿脉虽已枯竭,但地气或许仍有残留,甚至可能与‘血焰泥’所需的某些地脉条件有关。”
“殿下,是否调集兵马,围剿鬼哭岭?”影驹眼中杀意凛然。
萧夜离却摇了摇头:“不急。阿依慕狡兔三窟,京城内的据点被我们逼得废弃,赤岩镇恐怕是她最重要的后备巢穴。但那里地形不明,内部情况未知,强攻损失必大,且若不能一举擒获首脑,反而可能让她再次逃脱,隐匿更深。”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在秋风中瑟缩的枯枝:“我们手里,现在有了两条线。一条在宫中,父皇已经开始暗中调查旧事,阿依慕的身份秘密随时可能被揭破,这将动摇她复仇的‘正义性’,也可能引发父皇的复杂反应。另一条在赤岩镇,那是她的巢穴和根基。”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我们要做的,不是打草惊蛇,而是要……引蛇出洞,或者,釜底抽薪。”
“殿下的意思是?”
“继续严密监视赤岩镇,摸清其人员进出规律、守卫布置、以及内部大概结构。同时,将我们掌握的、关于阿依慕可能是车师遗孤,且利用邪术危害皇室的消息,通过可靠但曲折的渠道,‘泄露’给宫里某些有心人,尤其是……与东宫或德妃那边可能有关联的人。”萧夜离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阿依慕的复仇针对整个萧氏,但宫里的人,心思各异。若有人得知她的存在和威胁,会怎么做?是联合应对,还是……借刀杀人,甚至,想利用她?”
影驹恍然:“殿下是想让宫里先乱起来,逼阿依慕不得不动,或者……让她的‘盟友’出现裂痕?”
“不错。”萧夜离点头,“‘影’组织与阿依慕合作,必有所图。若阿依慕身份暴露,成为众矢之的,‘影’组织是继续保她,还是弃车保帅?甚至……会不会有人想抢先一步,控制或除掉阿依慕,以绝后患,或者夺取她可能掌握的‘钥匙’?”
他走回楚倾凰榻边,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声音低沉下去:“我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矛盾,分化他们,制造混乱。在混乱中,我们才能找到机会,一击必杀。而在此之前……”
他的目光落在楚倾凰依旧苍白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温柔:“我们必须确保,当机会来临时,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抓住它。影驹,加快搜集所有能助楚姑娘恢复的药材和宝物。本王需要她尽快好起来。”
“是!”影驹肃然应命。
“另外,”萧夜离补充道,“传信给我们在南境的人,让他们留意南疆‘影’组织的动向,尤其是近期是否有异常的人员或物资调动。阿依慕与‘影’勾结,赤岩镇的邪术或许有南疆的影子,两边可能有联系。”
影驹领命退下。
寝殿内重归安静。萧夜离在楚倾凰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她的手很瘦,指尖冰凉,全然不似往日施针时的稳定温暖。
“倾凰,”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赤岩镇找到了,阿依慕的尾巴露出来了。宫里也开始起风了。你为我争来的时间,我不会浪费。快点醒过来,好吗?我想让你亲眼看着,那些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萧夜离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更加不容有失。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阿依慕这个怀着国仇家恨的复仇之魂,还有她背后神秘莫测的“影”组织,以及宫中那些可能各怀鬼胎的势力。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
窗外,天色又暗沉下来,似乎又有一场秋雨在酝酿。而雍京城内,看不见的暗流,正以宸王府为中心,向着皇宫、向着赤岩镇、向着所有相关的角落,悄然蔓延开去。星火虽微,可燎原之势,往往始于点滴。这场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正悄然临近它最激烈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