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站在金殿的光里,手指微微发麻。
晨光从高阔的殿门斜照进来,如熔金般铺在青玉地砖上,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那光太亮,刺得她眼底隐隐作痛,可她不敢眨眼。禁军押着谢太傅退下时,铁甲与锁链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钝刀刮骨。他走得缓慢,脊背挺直,仿佛不是被押解的囚徒,而是巡视朝堂的宰辅。就在即将踏出殿门的一瞬,他忽然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不悲不怒,也不似寻常权臣落败时的愤懑不甘。那是一种极深的审视,仿佛穿透了她此刻的沉默,直抵三年前那个雨夜——她跪在东宫偏殿外,浑身湿透,额上血迹未干,而他只隔着帘子说了一句:“活着,比清白更重要。”
如今,他仍用这双眼睛告诉她:你明白的,对吗?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慢慢收回视线。指尖蜷缩进掌心,掐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颈后的灼痛还在,比刚才更沉,像一块烧红的铁贴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旧伤。那是三年前先帝驾崩当夜,她被人按在石阶上烙下的印记,彼时无人敢言,唯有谢太傅命人送来一贴冷膏,纸上墨字寥寥:“忍一时,活一世。”
萧景琰从龙座起身,走下台阶。玄色龙袍拖过九级玉阶,脚步无声。他没有看她,只低声说:“他不会认罪。”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寂静里。
她点头。她知道。谢太傅一生清正,门生遍天下,纵有谋逆之嫌,也绝不会屈于刑讯之下自污其名。若要取证,唯有靠她——靠她体内那缕被封印多年的月魂之力,能窥见他人记忆残影,却需以自身精血为引,每动一次,便折损一分寿数。
当夜,月圆。
银辉洒落宫墙,树影斑驳如鬼画符。她在东宫偏殿闭门静坐,四壁无烛,唯有一轮满月透过窗棂照在案上。她掌心按着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开始催动月魂之力。刹那间,脑海如裂,头痛立刻涌上来,压得她呼吸变重,喉间泛起腥甜。画面断续浮现——
一间老宅,雕花窗半掩,烛火微弱摇曳。谢太傅坐在案前,须发已染霜色,神情却沉静如水。面前站着几个人,皆蒙面覆衣,唯独一人摘下斗篷,露出半张疤痕交错的脸。那人递上一份名单,声音低哑:“祭天大典当日,城门开三刻,内应已定。”
名单展开,一个个名字浮现眼前。
“南门守将裴承志,已收通文牒。”
“西门周文远,其弟欠赌债三千两,已被掌控。”
“角楼赵明德,其子在我手,三日前已送往北境。”
她听见了时间,听见了地点,也听见了名字。
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时,她猛地睁开眼,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浸湿了内衫领口。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深水中挣扎而出。她抬手抹去唇边一丝血迹,提笔,在纸上写下“祭天”二字,又圈出“城门启时”四字。笔锋凌厉,几乎划破纸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这几个字钉进命运的缝隙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熟悉,是萧景琰来了。
他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气息,肩头微湿,像是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此处。他没说话,目光扫过桌上的纸,接过,看完,一言不发,转身走到窗边,吹熄了灯。
黑暗瞬间吞没一切。
两人默立良久,唯有风穿廊而过,卷起一角帷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又用了月魂?”
她没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代价。三年前,正是他抱着昏死过去的她冲出火海;也是他亲眼看着她在病榻上咳血七日,梦中不断重复一句:“别信任何人……包括我。”
“明日我会召礼部议事。”他说,“你不必再动此术。”
她摇头:“一次不够。他们不会只布一路棋。”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她一怔。
“你说,‘若有一天我要杀你,也会亲手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现在,是不是快到那一天了?”
她迎视着他,眼神清明如雪:“若您真有异心,我早已死了三次。”
他嘴角微动,终是未笑,只道:“保重。”
次日清晨,三营禁军轮防令下达,宫门出入加验腰牌。兵部无异议,但有两名侍郎称病未朝。一道调令悄然传至各门:原守将暂免值守,由御前亲军接替。消息传出,朝野微震,然圣旨措辞严谨,仅以“安保升级”为由,无人可辩。
沈令仪坐在偏殿,面前摊开一张旧图。
这是三年前京畿守备布防图,纸页泛黄,边角卷曲。她用朱笔圈出南门、西门与皇城角楼,三处皆为旧制,城墙低矮,箭楼陈旧,且共通一条暗渠,直通护城河。更重要的是,三处守将皆为谢太傅门生,或受其举荐,或为其故交子侄。人事盘根错节,早已非一日之弊。
她叫来林沧海,只说一句:“查这三人,三日内动向。”
林沧海领命而去。他是东宫暗卫统领,出身寒门,少言寡语,一双眼睛却能识破千层伪装。他曾是她亲手从死囚牢中救出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一把藏于阴影中的利刃。
午后,萧景琰召见礼部尚书,商议祭典流程。
对方年逾六旬,须发皆白,坚持依例举行,称“不可因流言废祖制”,语气恳切,近乎哀求。萧景琰端坐上位,神色不动,只问:“几时开城?”
“寅时三刻,焚香告天后,依古礼迎朝阳入城。”
“守门将领是谁?”
“南门裴承志,西门周文远,角楼赵明德。”
萧景琰搁下茶盏,瓷盖轻碰杯沿,发出一声脆响:“换人。”
对方惊愕抬头:“陛下,此三人皆任职多年,无过失,百姓亦称其忠谨……”
“换。”他打断,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坠地,“即刻拟调令,午时前呈报内阁。若有异议,奏本自担。”
老尚书嘴唇颤抖,终究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傍晚,沈令仪收到林沧海密报。
纸条只有三行:
裴承志昨夜接见一名僧人,此人曾为谢家幕宾,三年前随谢府女眷迁居外省,今竟现身京中。
周文远家中仆役持银票进出钱庄,数额异常,单笔高达五百两,来源不明。
赵明德之子日前离京,对外称赴江南游学,实则乘快马北去,途中更换身份文书三次。
她把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烧成灰烬,飘落案前,如同一场无声的葬礼。
入夜,她坐在灯下,取出一支旧剑。
这是她初入东宫时藏下的,藏在床板夹层中,十年未曾出鞘。剑柄磨损,缠绳脱落,刃口有缺口,是当年在西山围场为救幼年太子,硬生生格开刺客钢刀所留。她用布慢慢擦拭,动作很轻,仿佛怕惊醒沉睡的往事。
窗外,一片乌云遮住月亮,天地骤暗。
远处钟楼敲响三更。
她放下布,握住剑柄。指腹蹭过一处刻痕,那是她早年留下的“归”字——不是回家的归,而是“宁死不叛,终将归尘”的归。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已定,如寒星缀于夜空。
她站起身,将剑插入袖中。动作流畅,毫无迟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三短一长,是东宫暗卫的联络暗号。
她走到门前,拉开门闩。林沧海站在外面,披风沾雨,眉宇凝重。
“查到了。”他低声说,“那名僧人,法号慧觉,真实身份是前朝遗臣之后,十五年前因谋逆罪被灭族,唯他一人逃脱。他今夜藏身城东慈恩寺,寺中有一密室,通往地下古道。”
她眸光一凛。
“古道通哪里?”
“皇城角楼下方,旧排水渠。”
她立刻转身回屋,取出行走令牌:“带路。”
林沧海迟疑:“陛下尚未下令……”
“等他下令,城门已开。”她戴上兜帽,声音冷静如铁,“我要赶在寅时三刻之前,看到那条路尽头是什么。”
她推开殿门,走入夜色。
风起云涌,星月隐匿。整座皇宫仿佛沉入巨兽腹中,唯有东宫那盏灯,曾亮了很久,最终熄灭。
而在御书房外廊,萧景琰仍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他没进屋,也没唤人,只是望着东宫方向。那里有一盏灯,一直亮着,直到三更过后,才悄然熄灭。
他抬起手,用笔尖轻轻敲了敲掌心,一下,又一下,像在计算什么。
然后,他缓缓转身,步入书房,点亮烛火,提笔写下一道密旨:
“若东宫之人入慈恩寺,封锁所有出口,不得放走一人,亦不得伤其性命。”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密旨封入铜匣,交给候在一旁的内侍:“即刻送去禁军左营,亲自交到霍统领手中。”
内侍领命欲走,他又低声补了一句:
“记住,她若出事……你们全都陪葬。”
夜更深了。
风穿过宫墙,卷起落叶,像无数未说完的话,在黑暗中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