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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那片河滩地,本来啥也没有,只有乱石和枯草。

官府说安置流民,其实就是划了块地方,让他们自生自灭。

几天下来,歪歪扭扭搭起些漏风的窝棚,像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片灰蘑菇。

可这蘑菇没长多久。

一天夜里,镇上有人听见外滩方向传来隐约的喊杀声,还有火光。

但没人敢出去看。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天天亮,有那胆大的凑过去瞧,回来时脸都白了。

窝棚烧得只剩黑乎乎的架子,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发黑发硬。

没看见尸体,据说都被拖走扔河里了。

空气里一股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几天散不去。

官府的告示贴出来了,说是一伙流窜的山贼,袭击了安置点,已被官兵击溃云云。

告诫百姓提高警惕,发现可疑人等立即报官。

镇上顿时人心惶惶。

山贼!

这还了得!

连官府划的安置点都敢抢,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的?

紧接着,县衙又贴出告示,说要募捐筹款,加强乡勇,剿灭匪患,保境安民。

衙役敲着锣,沿着街巷吆喝。

“各位乡邻!匪患猖獗,危及身家性命!胡县令体恤民情,决定组建乡勇,然粮饷器械短缺,需大家鼎力相助!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共渡难关!”

话说得漂亮,但到了底下,就变了味。

钱捕快带着人,挨家挨户上门。

脸上倒是带着笑,可手按在刀柄上。

“张掌柜,您这铺子生意不错啊?捐个十两银子,不多吧?剿匪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嘛!”

“李寡妇,你儿子在城里做工,听说挣得不少?捐五两,就当给你孙子积德了!”

“王铁匠,打铁的家伙事能不能贡献点?乡勇缺兵器啊!”

“不捐?不捐也行啊,以后山匪进镇里了,哥几个人手稀缺,难免有看不到的地方。”

软的硬的,连哄带吓。

镇上稍微过得去点的人家,都被刮了一层皮。

小门小户的,拿不出钱,就得交粮,交布,甚至出人去做乡勇。

敢有怨言的,钱捕快眼睛一瞪:“怎么?不想剿匪?是不是跟山贼有勾结?”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受得了?

土地庙里,江无花听着石头和木根打听回来的消息,脸上没什么表情。

王婶吓得直哆嗦:“还好我们没去……这哪是山贼,这分明是……”

她没敢说下去。

江无花心里跟明镜似的。

什么山贼?

哪来的山贼专挑一群饿得半死的流民下手?

抢什么?

抢他们身上遮不住的肋骨吗?

这就是灭口。

嫌他们碍眼,嫌他们可能惹麻烦,干脆一把火烧干净,还能借着“匪患”的名头,再从活人身上刮一层油水。

她想起那个漕帮的刘堂主,想起胡县令肥胖的脸上那虚伪的笑容。

吃人都不吐骨头,还得给自己立个牌坊。

正想着,庙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石头警惕地探头去看,随即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姑娘,是驿夫,好像有东西送来。”

一个风尘仆仆的镖师站在庙外,手里拿着个不大的包裹,脸上带着点不耐烦:“谁是江无花?有她的东西。”

江无花站起身,走过去。

镖师把包裹递给她,又拿出一本册子让她按了个手印,嘟囔着“这鬼地方真难找”,便转身走了。

包裹不重,用粗布包着,针脚歪歪扭扭。

江无花拿着回到庙里,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拆开。

里面是一把匕首,和一个信封。

匕首很旧,看着平平无奇。

她抽出匕首,刃口灰扑扑的,不见锋芒,掂在手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沉手。

她放下匕首,拿起信封。

信封上写着“江无花 亲启”,字迹歪斜得像喝醉了酒写的。

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

上面的字更是难看,一个个张牙舞爪,勉强能认。

“屁的齐天,天没捅破,别先把自个儿作死了……”

信很短,没什么温情的话,甚至带着股骂骂咧咧的劲儿。

但江无花捏着信纸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爹。

是爹寄来的。

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知道她在这边折腾。

他没说要帮她,也没劝她回去,只是扔过来一把匕首,告诉她怎么杀人,怎么抢粮。

这很爹。

她仿佛能看见爹写这信时,那副嫌弃又不得不写的别扭样子。

王婶凑过来,小声问:“姑娘,谁寄来的?家里人啊?”

江无花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把匕首插回鞘里,握在手中。

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点点渗进心里。

外滩的血还没干,镇上的“募捐”还在继续。

官府的刀,可以随便砍向流民,也可以随便架在百姓脖子上。

光躲着,没用。

像爹说的,米不够,就得去“拿”。

人吃人,那就杀。

她看着庙里剩下的这几个人。

王婶,石头,木根,还有两个妇人,以及依旧昏迷但气息稍稳的周镖头。

人不多,但经历过棍棒和背叛,还没散。

她站起身,走到庙门口,看着远处白云镇的方向。

镇子的轮廓在灰黄的天色里,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石头,木根。”她开口。

“在。”两人立刻应声。

“再去镇上打听打听。漕帮的人走了没有?县衙的乡勇,什么时候‘剿匪’?钱捕快他们,平时都喜欢去哪?”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石头和木根都感觉到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冷意。

“姑娘,你这是要……”石头犹豫着问。

江无花没回头,手指摩挲着匕首粗糙的鞘。

“他们不是要剿匪吗?”

她轻轻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的人听,“总得有人,当这个‘匪’。”

王婶打了个寒颤,看着江无花站在门口的瘦小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姑娘,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就像是……一把原本生锈的刀,被人重新磨过,虽然还没出鞘,但那股子寒气,已经透出来了。

江无花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爹给的。

既然这世道不让好人活,那她就做个“匪”。

做个比山贼更狠,比官差更凶的“匪”。

专咬那些不让人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