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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舒又梦见了那片黑。

不是夜晚的黑,是更深,更沉。

像化不开的浓墨。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

他独自站在中央,脚下是虚无,四周是虚无。

他习惯了。

自从那天陈文死后,他常做这个梦。

今天,他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然后,他看见了光。

像黑暗本身裂开了一道缝。

光从缝里渗出来,是暗红色的,粘稠的,像将凝未凝的血。

一个男人从那道光里走出来。

很高,很瘦。

穿着一件说不出材质、似乎随时在流淌变化的暗红色长袍。

头发披散着,发梢也染着那种暗红。

他的脸很年轻,甚至称得上俊美,但眉眼间充斥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戾气和……暴戾。

他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冷云舒的梦里,站在虚无上。

男人上下打量冷云舒,眼神像在评估一件货物,从头发丝看到脚底,然后嘴角撇了撇,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啧。”

他的声音倒是清越,只是腔调拖得让人不舒服,

“李长生那个老……哼,那个先生,就把我给了你这么个玩意?”

冷云舒没动,也没说话。

在梦里,他异常清醒。

他知道这是梦,又知道这不只是梦。

“看什么看?”

男人挑眉,红瞳里闪过一丝邪光,“哑巴了?还是吓傻了?就你这点胆子,这点修为……哦,你还没修为,就是个稍微壮实点的凡人蝼蚁。他也真舍得。”

他绕着冷云舒走了一圈,长袍下摆拖过虚无,留下淡淡的红痕,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一身死气,半肚子算计,骨头里还藏着点没用的硬气。”

男人点评着,语气刻薄,“郁结深重……迟早要死。他让我跟着你?等你死了,我好换个下家?”

冷云舒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很突兀:“你是谁?”

“我?”

男人停下脚步,转身正对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

“我是血饕。当然,这不是本名,本名早忘了。现在嘛……算是住在那把刀里的……房客?啧,真难听。”

刀。

李长生给的那把长刀。

“你是刀灵?”

冷云舒问。

他儿时读过一些小人书,有过这类记载。

“灵?”

血饕嗤笑,“别用那么浅薄的词形容我。老子是……算了,跟你说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李长生把我塞给了你,荒唐。”

他走到冷云舒面前,两人距离很近。

冷云舒能看清他红瞳里细密的纹路,像燃烧的炭火。

“可他塞了。”

血饕收起那点嘲弄,语气变得有些阴沉,“我就得认。至少在你死透之前,我得认。”

他伸出食指,指甲也是暗红色的,点在冷云舒眉心。

一点冰凉,随即是炸开的剧痛!

那不是肉体的痛,是直接作用于魂魄的撕裂感。

无数混乱破碎,染着血腥气的画面和意念,蛮横地冲进冷云舒的脑海!

杀!

斩!

破!

灭!

尸山血海,骸骨成阶。

刀锋切开甲胄,撕裂血肉,斩断筋骨。

绝望的嚎叫,癫狂的怒吼,濒死的呜咽。

还有更深沉的东西……对力量的饥渴,对毁灭的沉醉,对所谓法则的不屑与嘲弄……

“呃啊——!”

冷云舒抱住头,跪倒在虚无中。

全身的骨头都在哀鸣,灵魂仿佛被扔进熔炉反复捶打。

血饕冷眼旁观,等他抽搐的幅度稍微小了些,才慢悠悠开口:

“这是‘劫’。那把刀,叫‘劫’。不是什么神兵仙器,是凶器,是屠戮了不知道多少生灵养出来的‘孽’。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得很,我刚给你的,只是点边角料,让你尝尝味儿。”

冷云舒大汗淋漓,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那些暴戾的意念还在脑海中冲撞。

“为什么……”

他喘息着问。

“为什么给你看这些?”

血饕蹲下身,平视着他,“因为你要用这把刀,就得先明白它是什么。它不是装饰,不是礼器,是拿来杀生的。杀生,就会沾上这些东西。”

“李长生大概没指望你成什么绝世刀客。但你既然接了他的刀,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躲不掉。你可以继续当你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刀子该亮的时候得亮,该砍的时候得砍。心里没点狠劲,没点对这些脏东西的承受力,刀会反噬,先砍死的就是你自己。”

血饕站起身,俯视着跪伏的冷云舒。

“从今天起,每天子时,我会拉你进来。这里时间流逝比外面慢,够你消化的。”

他语气不容置疑,“先教你最基础的,握刀,站桩,呼吸。”

“握刀?”

冷云舒勉强抬头,“梦里怎么握?”

血饕一挥手,一把暗沉长刀的虚影出现在冷云舒手中。

形状重量,与他寝宫中那把一模一样,触感冰凉。

“这里是你的意识深处,我说它有,它就有。”

血饕淡淡道,“握紧。”

冷云舒握住刀柄。

“想象你脚下不是虚无,是大地。脚趾抠地,膝盖微曲,腰背挺直,肩沉肘坠。”

血饕的声音变得平稳,带着某种韵律,

“对,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调整你的呼吸。吸,沉到丹田。呼,散入四肢百骸。别用你平时那套劣质的呼吸法,跟着我的节奏。”

冷云舒照做。

起初很难,身体记忆着帝王的端坐,不习惯这种看似简单却要求全身协调发力的姿态。

呼吸也乱,与血饕引导的节奏格格不入。

血饕也不急,就站在旁边,偶尔出声纠正。

“呼吸断了,重来。”

“心思飘到哪儿去了?想着你的奏折还是你的江山?在这里,你只想着一件事:握住刀,站稳,呼吸。”

时间一点点过去。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感受不到流逝,只有重复的动作和越来越沉重的疲惫。

汗水从冷云舒额头滑落,滴入虚无。

手臂开始酸胀,小腿发抖。

“觉得累?”

血饕的声音响起,“这才刚开始。握刀是根基,根基不稳,一切皆是虚妄。你以为那些修仙者打坐练气是为什么?也是在打根基。只不过他们汲取的是天地灵气,而你……”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古怪:“你先学着站稳,学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呼吸。至于以后……看造化吧。”

不知过了多久,血饕才叫停。

冷云舒几乎虚脱,手中长刀虚影散去,他瘫坐在黑暗里,大口喘息。

血饕扔给他一个粗糙的、由暗红光线勾勒出轮廓的蒲团。

“坐上去,按照我刚才教的呼吸法调息。直到你觉得恢复了些力气。”

冷云舒爬上蒲团,盘膝坐下。摒弃杂念,专注于呼吸。

这一次,似乎顺畅了一些。

身体里,出现一丝丝微弱的热流,随着呼吸,在躯体里缓缓游走,修复着极度的疲惫。

血饕走到远处,背对着他,身影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他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

“你那个叫陈文的臣子,死得可惜,但也死得其所。”

冷云舒呼吸一滞。

“他选了自己的路,用命给你铺了一小段。”

血饕继续道,“这世道,当好人难,当明白人更难。他算半个明白人,知道有些线不能退。你坐在这位置上,以后会见到更多这样的人,也会见到更多……不是人的东西。比如山上那些。”

“他们……很强?”

冷云舒问。

“强?”

血饕像是听到了笑话,“看跟谁比。跟你比,是强。跟李长生比……呵,蝼蚁罢了。不过捏死你,还是很容易的。”

“李先生他……”

“别问。”

血饕打断他,语气有些冷,“他的事,少打听。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你只要记住,他把你放在这个位置,给了你这把刀,剩下的,得靠你自己走。”

冷云舒沉默。

“那把刀的用法,我会慢慢教你。但真正的刀法,不在招式,在心。”

血饕转过身,红瞳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你的心现在像一团乱麻,不淬炼干净,你挥出的刀,软绵绵的,杀不了该杀的人,也护不住想护的人。”

“什么意思?”

“活着。”

血饕吐出两个字,“在这个位置上活着。看,听,想,做决定,承担后果。见该见的人,杀该杀的人。等你什么时候,面对该砍下去的一刀,手不抖,心不慌,眼神不躲闪,就算入门了。”

他挥挥手:“今天到此为止。记住呼吸法和站姿,回去自己练。明晚子时,继续。”

周围的黑暗开始旋转。

冷云舒感到一股力量将他往外推。

“等等。”

他急忙道,“修仙法门……”

“急什么?”

血饕的身影渐渐淡去,声音越来越远,“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你的‘人’当明白了,再想‘仙’的事。何况……”

他的声音最后几不可闻,带着浓浓的嘲讽:

“……这世上的‘仙’,多半还不如‘人’呢。”

“喔——喔喔——”

鸡鸣声穿透窗纸,带着黎明的清冷,扎进耳朵里。

冷云舒猛地睁开眼。

他躺在龙床上,明黄的帐幔垂落。

身上里衣被汗水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突突地疼。

嘴里有股血腥味,不知道是不是咬破了哪里。

他缓缓坐起身,关节处传来真实的酸痛感,尤其是双臂和腰腿。

那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