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正,雪停了,云层稀薄,阳光像白浆泼在窗棂上。营田使司偏厅里没有生火,寒气从地砖缝里往上爬,众人呼出的热气凝成薄雾,在空气中交织缠绕。
这间偏厅原是将台的耳房改建而成,狭长而低矮,梁木漆黑,仍带着旧日烽烟的焦味。厅内正中只摆着一张榆木长案和六把无漆的桦木椅,椅面被坐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泽。
霍煦庭站在长案前,青布长衫外披着一件鹿皮半臂,手中执着一卷空白的《六曹职司表》。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位曹参军。
户籍曹杜怀瑾是个文吏,擅算口亩,指尖总带着墨渍;丈量曹田行简曾随军测图,举手投足间带着短尺般精准的气质;水利曹洛以澄原先是河工出身,双手布满老茧;工器曹石无咎木匠起家,善制犁耙,袖口还沾着木屑;粮税曹谷丰年算盘不离手,指节因常年拨算而显得粗大;监察曹冷铮是巡田御史兼任,面色如冷铁,目光锐利。
长案上摆放着六枚未上漆的木印,每枚印上都刻着曹名与一颗五角星,象征着“星井”。印首各拴着不同颜色的绳结:户籍曹是青色,丈量曹是赤色,水利曹是蓝色,工器曹是黄色,粮税曹是白色,监察曹是黑色。旁边还放着一个直径一尺的铁纹罗盘,刻着三百六十度刻度,用于分派垦区方位。
冷铮率先开口,声音冷硬:“监察曹需三十名识文算吏,否则田籍造假无法即时拆穿。”
谷丰年立即拨动手中的算盘珠,噼啪作响:“粮税核算才是尾闸,少了人,账册堆到立夏也清不完。”
石无咎拍桌而起:“没有工器,算盘打得再响也耕不出一亩地!”
桌案被拍得嗡嗡作响,六枚系着彩绳的木印在震动中轻轻晃动,像六条争夺猎物的蟒蛇在空中摇摆。
霍煦庭没有呵斥,只是默默将六枚木印抓在手中,哗啦一声散在桌面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六角形。
他抬眼扫视众人:“谁先抢到印,人便归谁?”
众人一怔,随即同时伸手去取印。指节相撞,木印在桌面上滑动,却无人能稳稳拿定。
霍煦庭取出铁纹罗盘,置于案心,拨动指针:“口说无凭,度量为证。”
他令每曹报出“必需人力”与“可出人力”,要求各曹详细列出名下现有的书吏、学徒、工匠数目,当场折算成“工每日”数值。指针将停在相应的刻度上——数值大者,先挑人;数值小者,后补人。
算盘珠与直尺交替起落,寒气里响起一片嗒嗒脆声,像急雨落在铁皮屋顶。杜怀瑾率先报出户籍曹需要核对的田亩数目,田行简紧接着陈述丈量曹待测的土地面积,洛以澄详细说明水利曹要开挖的沟渠长度,石无咎列出工器曹要打造的农具数量,谷丰年计算出粮税曹要处理的赋税总额,冷铮则提出监察曹需要巡查的屯田点数。
数值既定,霍煦庭将六枚木印沿着罗盘外缘重新摆成规整的六角形,指尖一旋。木印咔哒相撞,印首的彩绳交织在一起,停成一个完美的圆环。
他抬掌一拍,印圈同时落地,木声沉闷,却震得众人耳鼓一麻。
“自此以后,六曹如这印圈——缺一角,圈便散;次序可旋,度量不可失!”
霍煦庭取笔,在空白的职司表六栏内,依次写下各曹的数值与首官姓名:户籍曹杜怀瑾,丈量曹田行简,水利曹洛以澄,工器曹石无咎,粮税曹谷丰年,监察曹冷铮。
写罢,他将表轴卷起,塞进印有“火井”纹的铜套,铜套外再绕上一圈彩绳——正是方才交织在一起的六色印绳。
霍煦庭抬眼扫过众人:“今冬垦荒,先丈量,再水利,后工器;户籍并行,粮税收尾,监察贯穿。印圈每十日一旋,自检缺口;缺口大者,自交印于案,换能者居之。”
说罢,他把彩绳结成一个活扣,轻轻一拉——绳扣并非紧死,可旋可解,象征着“六曹联动,岁终可考,能者上,庸者下”。
杜怀瑾第一个上前,接过系着青绳的木印。他仔细端详着印上的星井纹样,手指轻轻摩挲着木质纹理。这位擅长计算田亩的文吏,此刻已经在心中开始盘算如何调配人手,才能最快完成户籍登记。
田行简接过赤绳木印时,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个测量的动作。他带来的军中测绘之法,正好可以用于新垦区的土地丈量。
洛以澄握紧系着蓝绳的水利曹印,手上的老茧与木印粗糙的表面相互摩擦。他想起了当年做河工时,如何在湍急的河流中修筑堤坝。如今这些经验,都将用于开凿灌溉渠系。
石无咎捧着黄绳木印,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着袖中的凿子。他已经在构思如何改进犁具,让它们更适合新垦区的土质。
谷丰年将白绳木印放在算盘旁,手指轻轻拨动算珠,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需要重新核算各曹报上来的人力需求,确保粮税征收不会受到影响。
冷铮最后接过黑绳木印,铁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目光在扫过其他五曹时,明显带着审视的意味。作为监察曹,他必须确保每一曹都恪尽职守。
霍煦庭看着六人各就其位,缓缓开口道:“十日后,我要看到丈量曹完成西区三千亩的测绘,水利曹拿出灌溉渠系图,工器曹打造出五百具新犁。户籍曹需同步登记垦民,粮税曹预先核算赋税,监察曹全程记录各曹进度。”
六人面面相觑,这才明白霍煦庭为何要用罗盘来分配人力。若按往常各自为政,这些任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十日内完成。
田行简率先起身:“下官这就带人去西区测绘。”
洛以澄紧接着站起:“下官需要丈量曹的测绘数据,才能设计渠系。”
石无咎摸了摸木印:“下官要等水利曹的渠系图,才能确定需要何种工器。”
杜怀瑾翻开随身携带的册子:“下官需要各曹协助提供垦民信息。”
谷丰年拨动算盘:“下官要等各曹报备物资支用。”
冷铮冷眼看着这一切,在黑皮簿子上记录着每个人的表态。
霍煦庭轻轻转动桌上的罗盘:“既然如此,就按方才定下的次序来。田行简今日就带人去西区,洛以澄明日跟进,石无咎后日开工。杜怀瑾可先登记现有垦民,谷丰年核算往期账目,冷铮全程监察。十日后,我要看到结果。”
六人这才真正理解了印圈的含义。原来六曹既各自独立,又相互依存,就像那个由六枚木印组成的圆环,缺一不可。
田行简当即点了两名书吏,带着丈量工具赶往西区。洛以澄派人去取以往的水利图册,开始研究这一带的水文情况。石无咎清查工器库的存料,为打造新犁做准备。杜怀瑾整理户籍册,谷丰年核算往期赋税,冷铮则开始拟定监察细则。
偏厅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书吏们整理文书的声音。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照在长案上的罗盘表面,指针在刻度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霍煦庭独自站在案前,手指轻轻拨动那六枚木印。木印在桌面上缓缓旋转,彩绳交织又分开,分开又交织,如同六曹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六曹分职不难,难的是让这六个部门如印圈般紧密相连,又如罗盘般精准运转。十日后,自见分晓。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窗棂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偏厅内,寒气依旧,但每个人的心头都燃着一团火——那是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也是面对挑战的紧迫感。
杜怀瑾第一个抱着户籍册离开,他要赶在天黑前整理出垦民的基本信息。接着是谷丰年,算盘声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冷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在门口驻足片刻,回头看了眼长案上的罗盘,这才转身走入细雪中。
霍煦庭轻轻抚过罗盘的刻度,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这个看似简单的仪器,不仅能够测量土地的方位,更能衡量人心的向背。六曹分职,分的不仅是职责,更是权力与责任。
他将六枚木印一一收好,彩绳整齐地缠绕在铜套上。十日后,这六枚木印将会再次摆在长案上,到那时,就能看出谁的印圈出现了缺口。
雪花扑打着窗纸,发出细碎的声响。营田使司的齿轮,从这一刻开始正式咬合,以机构效率而非个人威权向前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