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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亥时末。

麦收刚过,旷野上还弥漫着新刈麦秸特有的干燥香气。那味道不似春日花草的芬芳,更像被阳光反复曝晒后最质朴的谷物精华,混着泥土被酷暑蒸腾过的温热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吸上一口,肺腑间都仿佛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白日里人喊马嘶、镰刀飞舞的抢收喧嚣早已沉寂下去。天地间仿佛耗尽了力气,陷入一片丰饶后的疲惫与宁静。月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照见大片大片收割后的土地。齐整整的麦茬贴着地皮,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如同巨人修剪过的短髭。田垄间,偶尔有遗落的饱满麦穗,在月下闪着微弱的金色,像是星星点点的宝藏。几捆尚未运回的麦个子,散落在田边地头,如同沉睡的巨兽,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柔和起来。更远处,堆砌起的巨大麦秸垛,像一座座新生的、圆润的丘陵,沉默地矗立在旷野上,散发着更为浓郁的、带着甜意的干草香。

就在这片被收获重塑过的土地中央,并肩碑默然矗立。

它仿佛亘古以来就立在那里,与这收获的景象既浑然一体,又带着某种超越季节的冷峻。皎洁的月光洗过碑身粗粝的花岗岩表面,将那“星井并重”四个暗红大字映照得愈发沉凝,颜色像是浸透了岁月的陈血,又像是汲取了地底深处的矿脉。碑座之下,新翻的泥土尚未完全踏实,几茎顽强的野草从石缝间探出头,更有白日里不知哪个顽童嬉闹时抛洒上的几粒金黄麦壳,粘在冰冷的石刻纹路间,像是大地献给这冰冷界石最朴素、也最应时的祭品,无声地诉说着耕耘与收获的故事。

万籁俱寂,唯有晚风拂过麦茬和草叶的沙沙声,更衬得这碑,这田野,这月夜,静得如此深沉,如此圆满,又如此脆弱,仿佛一个用力呼吸就会惊扰的梦境。

月光如水,霍煦庭那柄“星井”铜尺,并未完全收入匣中,尺身一半露在外面,在皎洁的月光下,竟也泛着一层柔和的、近似麦芒的浅金色微光,与这收获的季节悄然呼应。

厉晚与霍煦庭并肩立于碑前。

厉晚依旧一身玄甲红袍,只是卸去了战场上的肃杀,甲胄在月光下勾勒出她挺拔而矫健的身姿,如同栖息于崖壁的鹰隼,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霍煦庭青衫磊落,袖口似乎还带着日间处理麦收事务时沾染的些许尘灰。两人刚刚一同巡视完新入库的粮囤,脸上虽带着连日劳碌的倦意,眼神中却都有着一份看到成果后的踏实。

然而,这份由丰收带来的短暂宁静,并未能完全覆盖边境之地永恒的隐忧。

厉晚的目光,越过眼前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光泽的、整齐的麦茬地,投向了更北方那片深邃的黑暗。在那里,极目远眺的尽头,隐约有几点微弱的、游移不定的火光,如同嗜血的萤虫,在夜幕下闪烁明灭。那是赤奴骑兵的马蹄踏起的尘土?还是他们露营的篝火?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那移动的轨迹,带着一种熟悉的、充满威胁的节奏。

霍煦庭也看到了。

他脸上的些许松弛瞬间敛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下意识地侧前半步,并非逾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想要挡在她身前的习惯性姿态。丰收的喜悦固然踏实,但北方的狼烟,从未真正消散。这满仓的新麦,既是生机,也可能成为觊觎的目标。他担心的,不仅仅是这片土地,更是身边这位身负重担、时常以身犯险的女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种超越了上下级、糅杂着担忧与默契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无声流淌。厉晚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甲胄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霍煦庭则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并肩碑,那象征着秩序与界限的石碑,在此刻仿佛也承载着他内心想要为她、为这片土地构筑一道坚固屏障的渴望。

半晌,厉晚收回目光,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吧。”

霍煦庭凝视着她。

月光如水,悄然浸染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在那常被头盔覆盖的额角、紧抿的唇线处,勾勒出一圈清冷的辉光。他看得真切,她眼底惯有的锐利与果决之下,深藏着一丝被刻意压制的凝重,如同幽潭深处不易察觉的暗涌。那凝重,关乎北方的烽烟,关乎肩上的重担,也或许,关乎这月下短暂却珍贵的静谧。

厉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的视线从他担忧的眉眼,缓缓移向他紧蹙的眉宇。她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那个被甲胄包裹、似乎无坚不摧,此刻却在他眼中无所遁形的自己。

两人之间,唯有夜风穿过麦茬的微响。千言万语,在唇边徘徊,最终都融化在这无声的凝望里。一种超越言语的懂得,一种无言的支撑,在这静谧的月下麦田边,静静流淌。

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坚定:“是,将军。夜露寒凉,当心身体。”

两人不再停留,转身,并肩朝着远处城池轮廓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脚步踏在松软的、满是麦茬和碎秸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收获后的田野上,两道影子时而因步伐交错而短暂重叠,时而又因刻意保持的、合乎礼制的距离而分开。

夜风吹拂,卷起细小的麦糠和尘土,悄无声息地洒落。

他们刚刚留下的脚印,在这松软的土地上本就不深,很快便被这自然的尘屑一点点覆盖、填平,痕迹渐渐模糊,最终与整片大地融为一体,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身后,并肩碑依旧沉默。

身前,城池的灯火温暖却遥远。而那北方天际游弋的火光,如同悬而未决的警讯,提醒着他们,也提醒着这片刚刚品尝到丰收滋味的土地——

和平,从未一劳永逸。

它如同这田间的路径,需要时刻有人行走、巡视、维护,稍有不慎,便会被风沙掩埋,被暗处的威胁侵蚀。而在这条漫长而艰辛的守护之路上,某些悄然滋长、却不得不深藏心底的情感,也与这份责任一样,需要小心翼翼地,共同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