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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章：磐石与激流
陈明辉提价百分之十五的通牒，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在华声电子内部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小李拿着初步核算的成本报表，眉头紧锁：“林总，如果单价上浮百分之十五，即便我们按照最乐观的市场预期来定价，每台随身听的毛利也将被压缩到极低的水平，几乎是为捷诚打工。而且，这还只是开始，一旦我们示弱，后续他们可能会有更多要求。”
周师傅拳头攥紧，愤懑中带着无奈：“这就是掐准了我们短期内离不开他们！那个赵工那边，虽然有了眉目，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产业化开发，少说也得大半年，甚至更久。我们等得起吗？”
市场不等人。随身听的热潮正在兴起，如果华声电子不能尽快推出有竞争力的产品，等国内外其他品牌站稳脚跟，后续再想切入，难度和成本都将成倍增加。
林烨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两位得力干将焦虑的脸。压力如山，但他知道，自己是团队的主心骨，此刻绝不能乱。
“等不起，也不能低头。”林烨的声音沉稳，打破了会议室令人窒息的沉默，“捷诚之所以敢如此施压，无非是认准了我们没有第二选择。现在，我们有了，哪怕这个选择还很微弱。”
他看向小李：“回复陈明辉，百分之十五的涨幅，华声无法接受。明确告诉他，我们理解供应链成本波动的压力，愿意在原报价基础上，共同承担一部分合理的成本上涨，比如百分之三到五，这是我们的诚意，也是底线。同时，再次强调我们在渠道建设和品牌推广上的投入，会直接带来更大的市场蛋糕，这对捷诚同样是机遇。”
“如果他还是坚持呢？”小李追问。
“如果他坚持，”林烨眼神锐利起来，“那就暂停谈判。告诉他，我们需要时间重新评估我们的产品战略和成本结构。语气要遗憾，但态度要坚决。”
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暂停谈判，意味着华声电子主动切断了联系，将压力反抛给捷诚。陈明辉必须衡量，失去华声这个潜力巨大的内地客户，以及华声可能真的转向其他技术来源所带来的风险。
“明白了，林总。”小李深吸一口气，感觉肩上的压力似乎转移了一些出去。
“周师傅，”林烨转向技术负责人，“你这边，要再加一把火。尽快和赵工敲定技术授权的初步协议，资金不是问题，我可以先从其他渠道调集。我们需要一份具备法律效力的、能拿在手里的东西，哪怕它暂时还不能立刻转化为产品。这份协议，就是我们对抗捷诚的最有力武器。”
“好！我马上去催老赵，争取一周内把框架协议定下来！”周师傅精神一振，有了明确的目标。
商业上的博弈需要冷静和魄力，而家庭的重担则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细腻。就在林烨全力应对捷诚的刁难时，母亲李素珍带来了一个让他心头一紧的消息。
“小烨，今天康复科主任找我谈了谈。”李素珍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新的忧虑，“他说你爸最近认知方面有了一些微小进步，这是好事。但他们建议，可以考虑引入一些更先进、更系统的康复手段和设备，比如经颅磁刺激一类的新型物理治疗，配合更个性化的认知训练方案。”
林烨立刻问：“效果会更好吗？”
“主任说，理论上对促进神经功能重建、改善认知障碍有帮助，尤其你爸这种情况，传统手段进入平台期后，可以尝试。但是……”李素珍顿了顿，艰难地说，“这些项目和设备，大部分属于自费范畴，医保报销比例很低。初步估算，一个疗程下来，加上专门的康复师指导，费用……可能要好几万。”
好几万。在九十年代初，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正在创业初期，将大部分资金投入研发和生产的林烨而言，更是一笔巨大的、计划外的开支。
李素珍看着儿子瞬间凝重的表情，连忙说：“小烨，妈不是要给你压力。咱们量力而行，先用常规方法也行，你爸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不，妈。”林烨打断母亲的话，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对爸的康复有帮助，我们就试。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他不能放弃任何让父亲恢复得更好的机会。事业的拼搏，最初的动力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更有尊严吗？如果此刻因为金钱而退缩，那他所有的努力意义何在？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华声电子的账上资金，要维持运营，要支付即将到来的研究所技术授权费，要预备随身听外壳、包装等配套物料的采购……每一分钱都有去处。捷诚的提价无疑雪上加霜，现在又增加了父亲高昂的康复费用。
压力从两个方向同时挤压过来，几乎要让人窒息。
林烨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焦虑中。他首先联系了他在擎天资本的导师兼投资人，顾总。他没有隐瞒父亲的情况和需要的医疗费用，但主要目的，是探讨华声电子在当前博弈局面下，进行一轮小额短期过桥融资的可能性，以应对可能出现的资金缺口，并为与研究所的合作备足弹药。
顾总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说道：“林烨，于公，我理解你的战略，看好你的魄力，擎天可以在评估后提供支持。于私，你父亲的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但是，你要想清楚，引入资金，哪怕是小额的，也意味着你的股权会被进一步稀释，而且你对业绩的压力会更大。”
“我明白，顾总。谢谢您。”林烨感激道。他需要权衡，是暂时稳住股权，忍受捷诚的钳制和父亲康复的延迟，还是放手一搏，用一定的股权换取发展空间和父亲的希望。
与此同时，小李那边传来了消息。陈明辉对于华声电子“暂停谈判”的回应感到意外，语气明显软化了少许，不再坚持百分之十五，但依旧咬住百分之十的涨幅不放，并且隐晦地表示，如果华声愿意在独家协议上有所松动，比如签订一个五年的长期协议，价格可以再议。
“他还在试探我们的底线。”小李分析道。
“不急。”林烨沉住气，“再晾他两天。你把我们和几家日本供应商‘接触’的‘消息’，稍微透一点给他们在香港的竞争对手知道。”
商场如战场，虚实结合，信息的巧妙运用有时能起到奇效。
就在这纷繁复杂的局面中，周师傅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与赵工及其两名核心组员的“技术顾问服务及前期研究成果授权”框架协议，正式签订了！华声电子支付首笔费用，获得了项目全部现有技术资料、图纸和数据的使用权，以及赵工团队为期一年的业余技术指导承诺。
当林烨拿着那份还带着油墨香的协议时，感觉手心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纸合同，这是打破枷锁的希望，是华声电子未来自主发展的基石。
他立刻让周师傅组织技术骨干，成立“自主机芯攻关小组”，连夜开始对获取的技术资料进行消化、验证。他知道，只有尽快将这些图纸和数据，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哪怕只是实验室级别的样机，他才能在与捷诚的谈判中，拥有真正平等对话的底气。
晚上，林烨赶到医院。他带来了一个小型的、封装好的音乐集成电路模块，接通电源后，可以播放一段简单的《东方红》旋律。
他坐在父亲床边，没有急着演示，而是先慢慢讲起自己白天在技术攻关上遇到的难题，讲起如何分析电路，如何排查故障，就像多年前，他向身为工程师的父亲请教问题一样。
林建国安静地听着，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空洞，偶尔会随着林烨的话语，微微转动眼球。
当林烨接通模块电源，《东方红》的旋律在安静的病房里清脆地响起时，林建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小模块上，听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指向模块，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比上一次清晰了不少：
“……歌……”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让林烨瞬间热泪盈眶。他用力点头：“对，爸，是歌！是电路发出的声音！您听，是《东方红》！”
李素珍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抓住丈夫的另一只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磐石般的压力依旧存在，捷诚的刁难，资金的短缺，父亲漫长的康复……但林烨的心中，却仿佛有一股激流在奔涌。那是来自自主技术突破带来的信心，是父亲每一点微小进步赋予的力量，是守护家人与实现梦想交织而成的强大驱动力。
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尚未过去，但他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