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率的桥梁虽然已经颤巍巍地架起,但横亘在两个文明之间的,依旧是深不见底、充斥着未知与猜忌的鸿沟。基础的来源信息交换,仅仅是迈出了微不足道的第一步。真正的信任,需要远比语言更深刻的东西来铸造。
这“东西”,很快以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摆在了双方面前。
“巨石”的状况在持续恶化。
最初被共振波扫中时,是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和手臂的瞬间麻木。在高度紧张的对峙和后续尝试沟通的过程中,肾上腺素的飙升暂时压制了部分痛感。然而,一旦精神稍有松懈,那被压抑的创伤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反噬回来。
更致命的是,晶石族环境中那无处不在的、温和却持续的能量场,以及奥玛沟通时散发的低频共振,对于人类这种碳基血肉之躯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陌生的刺激。这种能量似乎与“巨石”臂甲裂纹处残留的、属于攻击性共振的破坏性能量产生了某种持续的、低烈度的共鸣,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针,在他手臂的神经末梢和受损细胞间永无休止地刮擦、震颤。
他的整条右臂,从肩胛到指尖,此刻已经肿胀发紫,皮肤表面温度高得吓人,隔着破损的臂甲都能感受到那股不正常的灼热。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血丝从铠甲裂缝下的皮肤下渗透出来,看上去触目惊心。剧痛不再是间歇性的冲击,而是转化为一种持续的、深入骨髓的碾磨式痛苦,伴随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麻痹感。
“呃……嗬……”他终于无法再强行忍耐,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呻吟。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抠进身旁的红色沙地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全身的衣物,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巨石!”莉娜惊呼一声,扑到他身边,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那条明显不自然的、肿胀发紫的手臂,心猛地揪紧。她不是医生,但也看得出这伤势极其严重,并且正在被环境加剧。如果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可能是永久性的神经损伤,甚至组织坏死。
托姆也慌了神,徒劳地翻找着本就不多的医疗包,里面的通用镇痛剂和消炎凝胶对于这种源于未知能量攻击的创伤,效果微乎其微。
求助!必须向它们求助!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莉娜的脑海。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对方能理解“痛苦”和“帮助”的概念吗?求助的行为,会被视为示弱,还是能成为展示脆弱、进而建立信任的契机?
没有时间犹豫了!
莉娜猛地转向圆圈外的奥玛。她先是指向痛苦不堪的“巨石”,尤其是他那条肿胀变色、装甲碎裂的手臂,脸上做出极其痛苦和哀求的表情,用人类最原始的面部语言传递着“痛苦”的信号。
紧接着,她回忆起之前莉亚和修罗通过通讯器紧急传来的、一组刚刚破译出的、代表“负面状态”与“需求”的初步频率组合。这组合非常简陋,仅仅是基于奥玛之前信号模式的逆向推导,成功率未知。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模仿。她用脚制造出一种短促、尖锐、不稳定的高频振动,模拟神经被刺痛的感觉;紧接着,转换为一种虚弱、断续、仿佛力竭般的低频脉动,代表“需要支撑”、“濒临崩溃”。同时,她将手腕上的光,调整为一种急促闪烁的、带着不安意味的淡黄色,光芒直接照射在“巨石”的伤臂上。
她在用尽她所能调动的一切方式,构建一个混合了视觉、振动和光信号的、跨越物种的“求救信号”:他(指向)—— 痛苦(高频尖锐振动 + 痛苦表情)—— 需要帮助(虚弱低频脉动 + 哀求表情 + 急促黄光)!
奥玛那星云流转的复眼,静静地“注视”着莉娜的表演,目光在“巨石”那条明显异常的手臂和莉娜焦急的面容上来回移动。它体内那金色的能量光丝流动速度似乎放缓了一些,仿佛在深思。
整个晶体广场一片寂静,只有“巨石”压抑的喘息和风声。所有晶石族守卫的目光也都聚焦于此。人类小队的命运,以及两个文明关系的走向,似乎都悬于奥玛接下来的反应之上。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让人心脏停跳。
终于,奥玛动了。
它没有看向莉娜,而是将目光完全落在“巨石”那条伤臂上。它那镶嵌着巨大琥珀晶体的权杖,被它缓缓抬起,然后,用一种与之前攻击时截然不同的、蕴含着奇异韵律的力道,轻轻顿在地面上。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母体深处的共振响起。这共振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非作用于破坏,而是……抚慰?它不像声音,更像是一种温和的能量场,瞬间笼罩了“巨石”的伤臂。
“巨石”猛地一震,那持续碾磨他意志的剧痛,在这奇异共振笼罩下,竟然显着地缓解了!虽然肿胀和麻痹感依旧存在,但那最难以忍受的、如同刮骨剜心般的痛苦层级,陡然下降了几个档次!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奥玛。
这还没完。
奥玛发出一段极其简短的、带着指令意味的柔和光信号。包围圈中,一名手持淡蓝色晶体法杖的晶石族守卫立刻越众而出,它没有携带武器,动作轻盈地来到圆圈边缘。
在莉娜、托姆和稍稍缓过气来的“巨石”注视下,这名晶石族守卫抬起一只前肢,用它那黑曜石般的指尖,在自己胸甲一处极其细微的缝隙处轻轻一撬。一小片如同薄荷叶大小、厚度如纸、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绿色微光的晶体薄片,被它取了出来。这绿色光芒充满了生机盎然的活力,与周围晶体的冷硬光泽截然不同。
守卫将这绿色光片隔着一段距离,示意性地指向“巨石”受伤的手臂,然后做了一个轻轻“敷贴”的动作。它没有进入圆圈,只是将光片放在圆圈边缘的地面上,然后缓缓后退。
意思很明显:此物,用于此处。
莉娜和托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不定。这是什么?外星药膏?还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物质?
“巨石”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那片诱人的绿色微光,又看了看莉娜。剧痛的缓解是真实的,这让他对晶石族的意图多了那么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信任。
“妈的……死马当活马医……”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眼神示意莉娜。
莉娜咬了咬牙,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那片绿色光片。它触手温润,并不冰冷,那绿色的微光仿佛有生命般在她指尖微微流转。她走到“巨石”身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光片贴在了他臂甲最大的一道裂缝之下,那肿胀发紫的皮肤上。
奇迹发生了。
那绿色光片在接触皮肤的瞬间,仿佛融化了一般,化作一层极其稀薄的、流动的绿色光晕,迅速渗入了“巨石”的皮肤之下。一股清凉舒爽、如同浸泡在生命泉水中般的感觉,瞬间取代了之前大部分的灼痛和麻痹!
“巨石”猛地睁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但这口气是因为舒适,而非痛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在他手臂内疯狂作乱的、属于破坏性共振的残留能量,正在被这股温和而强大的绿色能量迅速中和、安抚。肿胀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皮肤上的紫色也开始渐渐变淡。
虽然距离痊愈还远,但这一小片绿色晶体带来的效果,堪称神奇!
莉娜和托姆看得目瞪口呆。
奥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当它看到“巨石”脸上那无法作伪的、从极致痛苦到惊愕再到舒缓的表情变化时,它那星云复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满意”或“了然”的光芒。
它权杖顶端的琥珀色光芒,变得更加温暖、稳定。
一个简单的、跨越了生理结构、能量形式和文明隔阂的善意,被给予了,也被接受了。
没有语言能够准确描述这一刻在两个文明间流淌的东西。那不再是基于逻辑推导的沟通尝试,而是基于对“痛苦”的共同感知和对“救助”的本能回应。
隔阂依旧巨大,猜疑不会瞬间消失。
但那道由频率构筑的、脆弱的桥梁,此刻,因为这份不期而至的、超越了语言的“善意的证明”,而被注入了一道坚韧的基石。信任的幼苗,终于在染血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发出了第一片稚嫩却充满希望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