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珺然当然知道天玄青话中的道理。
她本可以做到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纯粹的关心。
如果……
她的灵魂没有遭受重创,让她时刻感知着自身存在的脆弱与不完整。
如果……
那个总是吵吵嚷嚷、却又为她打理好一切、给予她无尽底气的系统十七还在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
现实冰冷而残酷。
正是因为无法轻易离开这个世界,她的灵魂本质又与这个世界的规则隐隐排斥、难以完美契合,她才更加清晰地意识到——
她只有这一条命了。
没有备份,没有重来的机会,有今世,大概率没来生。
这条性命,对她而言,变得前所未有的珍贵。
所以,她才如此执着地想要修复灵魂,想要拥有足以应对一切威胁的力量。
所以,当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着她这条珍贵的性命时,她那习惯于等价交换、不愿亏欠的灵魂,便下意识地想要给予一些回报。
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份过于炽热的关怀变得公平一些,让她能更坦然地接受。
甚至,她还是自私的。
给予的东西看似珍贵,可是对于她来说,都是可以在空间里源源不断再生,都可以算得上是微不足道。
这不是好事吗?
投桃报李,天经地义。
为什么天一宗的人不愿意接受,反而要强调那虚无缥缈的家人羁绊?
林珺然不明白。
在她的认知里,清晰的界限和等价的交换,才能让关系长久而稳固。
而且,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
别人用过的东西,她林珺然是绝对不会再用的!
这是原则问题。
那些躺椅和薄被留在这里,对她而言,不过是变成了占据了宝贵空间、需要被清理掉的垃圾而已。
送出去,既处理了垃圾,又回报了人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她看着面露无奈的天玄青和诸位师叔,眨了眨那双清澈却带着固执的眸子,语气带着真实的困惑,反问道:
“可是师尊,你们用过了,我也不会再用了啊。放在我这里也是占地方,为什么不能拿走?”
天玄青:“……”
天一宗众人:“……”
一阵诡异的沉默在庭院中弥漫开来。
几位合体期大能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们这才恍然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
他们和这位小财神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
他们还在为这份过于厚重的礼物而感到惶恐不安时,对方考虑的却是留着占地方。
……
天玄青被噎得咳嗽了两声,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看着小徒弟那理直气壮的困惑脸,最终只能选择妥协,无奈地苦笑道:
“好好好,是师尊想岔了。那……那我们就收下了。多谢珺然。”
他顿了顿,觉得有必要立个规矩,免得下次再出现类似让他道心不稳的惊喜,补充道:
“但是,珺然啊,咱们得说好,下次你要是再给我们用什么东西,得提前说清楚,这东西你用完了还要不要?”
“如果我们用了,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要了?先说断,后不乱,好不好?”
林珺然歪头想了想,觉得这个要求还算合理,能避免不必要的推诿和麻烦,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行叭……”
说完,她立刻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转头看向负责膳食的三师叔屠撰生,语气自然地说道:
“还有,屠师叔,我饿了。”
刚刚还在为万年菩提木躺椅和龙蚕丝被心神激荡的屠撰生:“……”
她看着瞬间从散财大佬切换回等投喂状态的小师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为一抹混合着无奈与纵容的叹息,认命地说道:
“……等会儿就把吃的给你送过来,我的天一宗林大财神。”
这称呼带着几分调侃,却也透着十足的亲昵。
一直等到享用完屠撰生精心烹制、及时送达的灵食,并将诸位神色复杂、抱着沉重礼物的师长们送出琉璃阁,林珺然才重新启动了洞府的防御禁制。
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在卧室内额外布置了几个品阶极高、专门用于隔绝一切气息与能量波动的阵盘,确保万无一失后,这才心念一动,将那面粉色的万魂幡从随身空间里取了出来。
幡旗甫一出现,卧室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低了几分,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弥漫开来,与周围宁静祥和的环境格格不入。
尽管它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与威压与之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达到了合体初期巅峰的层次,可它却依旧没有半点要转化为祥和纯净的功德金光的迹象。
反而,那阴邪、怨厉、污秽、混乱的气息变得更加凝练、更加精纯,也更加令人心悸。
幡旗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不再播放那诡异的童谣,沉默着,却像是一个不断向外辐射着不祥、绝望与毁灭气息的黑暗源头。
仅仅是存在着,就足以让心智不坚者陷入疯狂。
“这……主人,你这万魂,啊不,是功德幡,情况不对啊……”
玄武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用神识传递了一道微弱的意念,充满了浓浓的疑惑与担忧:
“按理来说,它吞噬了这么多业力缠身、为祸世间的魔族,就算因为本身性质问题,不能立刻转化为纯正功德,至少也该有些许金光显现,化解、净化掉部分煞气才对啊?”
诛魔卫道,乃是顺应天道之举,自有嘉奖。
可它怎么还是这副鬼气森森、怨气冲天的样子?
甚至感觉比去魔界之前,更加邪门、更加让人不安了?
它依据自身古老传承中的常识和对此界天道规则的理解,百思不得其解。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就好像往污水里不断倒入清水,污水非但没有变淡,反而更加污浊不堪了。
林珺然正端着一杯清心凝神的灵茶,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黑气缭绕、仿佛在无声咆哮的小粉红,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没什么。只是它的主杆材料比较特殊,里面原本就封印了百万怨灵。煞气根基太深。这点魔魂能量,还不足以完全中和、消磨掉那些怨煞之气。”
她顿了顿,用了一种更通俗的比喻:
“吃得还不够多,量变尚未引起质变。多吃一些,慢慢就好了。”
她的解释轻描淡写,逻辑清晰,仿佛在说汤做咸了,多加点水稀释一下就能入口一样简单直接。
玄武:……
奥,原来如此。
是因为原本的底子太差,煞气太重,底蕴太深厚,所以需要更多、更大量的养料来中和、来覆盖……
……个鬼啊!!!
我二十多岁的主人!
看起来清清冷冷、漂漂亮亮、甚至有时候显得有点不谙世事的主人!
她她她……她刚才用那么平淡的语气说了什么?!
主杆里原本就封印了百万怨灵?!!
百万?!!
这个数字如同亿万道惊雷,同时在玄武那小小的脑仁里炸开。它感觉自己的神魂连同那坚硬无比的玄武壳都要一起裂开了。
它那传承了远古记忆、见识过洪荒变迁的小脑袋,此刻根本无法处理百万怨灵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尸山血海、所凝聚的无边血腥与恐怖。
那得是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在极致痛苦与怨恨中消亡?
是多少个城池、甚至多少个小型世界的彻底寂灭?
才能积累下如此滔天的怨气,并且被人以莫大神通封印凝聚,炼制成这邪幡的主杆?
我二十多岁的主人,怎么就能搜集到……不,是拥有蕴含着百万怨灵的材料啊!!!!!
她到底从几岁开始……接触这些东西?!
她背后到底站着什么样的存在?!
难道她真的是什么上古时期屠戮众生、被镇压后刚刚苏醒的绝世魔头转世吗?!
我的天!!!始祖在上!玄武一族万年清誉,难道真的要毁在我手里了吗?!
小玄武看向林珺然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恐惧、无奈、试图引导,彻底变成了无边的骇然与……一丝深可见骨的绝望。
林珺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小乌龟内心的崩溃。
或者说,她即便察觉到了玄武剧烈的灵魂波动,也根本毫不在乎,懒得理会。
她只是随手将检查完毕的万魂幡重新收回空间,然后慵懒地窝回那张万年菩提木打造的躺椅里,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淡淡地丢下一句:
“安静点,我睡会儿。”
小玄武内心的咆哮和崩溃几乎要冲破灵宠空间的壁垒,林珺然知道,但是她不想管,只觉得聒噪。
她心念微动,直接切断了与灵宠空间的大部分感知连接,并且启动了屏蔽功能。
太久没有饲养过宠物,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功能。
世界瞬间清净了。
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开来,林珺然才真正窝在池塘边那张专属的、铺着柔软垫子的床榻上。
伴随着窗外微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响,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沉沉睡去。
而被独自留在灵宠空间里,内心经历了一场毁灭性风暴的玄武,在经历了最初的绝望和混乱后,某种破罐子破摔的、或者说属于神兽的坚韧本能开始发挥作用。
它费劲巴力地从空间角落里爬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林珺然之前随手放在池塘边、像是丢颗糖豆一样的那枚高阶化形丹。
丹药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气息。
想到主人那深不可测的恐怖实力,以及那随口许诺的胡萝卜,玄武把心一横。
不管了!
先提升实力再说!
只有变得更强,才有机会在将来可能到来的正道讨伐中……
呃,或许可以带着主人跑路?
它不确定地想着。
一口吞下了那枚足以让外界妖兽打破头的高阶化形丹,然后又一头扎进灵气充沛的池塘里。
玄武像是化悲愤为食量一般,猛吃了十来条肥美的灵鱼。
庞大的药力和精纯的灵气在它体内轰然爆发,将它包裹在一个越来越浓烈的进化光茧之中,缓缓沉入了池底,开始了它的进阶之旅。
整个琉璃阁,内外皆是一片安宁祥和。
只有夜风拂过。
沉睡中,林珺然的意识仿佛被牵引着,跨越了时空的界限,落入了一段不属于她、却又与她此刻所在的世界紧密相关的命运轨迹之中。
她梦见了一个气运加身的少女,名为季摇光。
她对季摇光并不陌生,系统给她留下的资料里就有关于她的一生。
梦境如同展开的画卷,清晰地呈现出来。
她看见年幼的季摇光,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与天赋,一步步迈上那传说中的登仙台。
以万中无一的极品冰灵根资质,光芒万丈,被上三宗之一的长云宗大长老玉留真人看中,欣喜地收为开山大弟子。
她看着季摇光在长云宗内,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刻苦的努力,一点一点变得优秀、强大。
剑法超群,品性端方,逐渐成为了长云宗留玉剑峰上下公认的、无可置疑的大师姐,承载着师门的厚望与同门的敬仰。
然而,命运的转折悄然而至。
剑峰上迎来了一位新入门的小师妹,柳轻烟。
她柔弱、怯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生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尤其擅长落泪,那晶莹的泪珠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只要她眼眶一红,便能轻易地让周围所有人都站在她那边,为她心疼,为她不平。
在柳轻烟看似无心、实则刻意的针对与陷害下,季摇光的世界开始崩塌。
她的修炼资源被以各种理由克扣或转赠,昔日尊敬的师弟师妹们逐渐与她疏远,投去怀疑的目光。
甚至连她最为敬重、视若亲父的师尊玉留,也开始因为柳轻烟的眼泪而一次次地偏袒、指责于她。
信任被践踏,付出被否定,尊严被剥夺。
林珺然看着季摇光从最初的不可置信、据理力争,到后来的心寒彻骨、心如死灰,再到最后的不甘认命、倔强反抗。
梦境的最后,是季摇光在一次关乎清白的重大冤屈中,被师尊不分青红皂白地严厉责罚,甚至险些被废去修为。
绝望之下,她于宗门大殿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毅然挥剑,割断袍袖,以示与师门恩断义绝。
那双曾经明亮坚定的眼眸,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与破碎后的重生之光。
而她离开长云宗后,拖着重伤疲惫的身躯,所选择前往的方向,所希望加入的宗门,赫然是天一宗。
嗯?
天一宗?
林珺然猛地一下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意识瞬间回归。
卧室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她抬眼望向窗外,
此时正好是夜半时分,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空,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只有沉沉的黑暗。
梦境中季摇光那决绝而孤独的背影,以及最后选择天一宗的那个画面,在她脑海中清晰无比。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心中微动。
对啊,她忘了,季摇光本来首选的就是天一宗。
可是原本的世界线里没有她林珺然,天一宗的灵力不足以让他们再收下一个弟子。
所以天玄青他们将季摇光的伤情稳定后,便把她推荐给了九天华府。
可是这一世……
她沉默了片刻,伸手从枕边拿起了那枚依旧温润的灵玉牌,指尖在其上轻轻划过,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连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神识印记。
然后,她用一种带着点幽幽的、仿佛梦呓般的语气,发送了一条讯息:
【师尊,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
远在宗主大殿偏殿,正在打坐的天玄青,被腰间突然震动的灵玉牌惊醒。
他疑惑地拿起玉牌,看到这条没头没脑、在这个时辰发来的讯息,尤其是来自那位向来作息规律,能睡着就绝不会醒着的小徒弟。
天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