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青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
宗主大殿内,茶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萦绕在心头的不舍与担忧。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入门就成为宗门不可或缺一部分的小徒弟,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挽留:
珺然,为师知道,你的家人也担心你,才会这般急切地召你回去。可是……你大师兄、二师姐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想必过两日便能抵达宗门。”
“你……要不要再等等他们?至少,见上一面再走?
他的话语中,藏着没有说出口的未尽之意。
等等他们,也让我,再多看看你。
谁又能想到,一切的转机,竟会系于一块看似破烂不堪的木牌之上?
那日膳堂之内,气氛原本因为白羽乌稚的轶事而显得有些古怪又热闹。
林珺然却若有所思地取出了那块自九天华府内库得来的木牌。
它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模样,灰扑扑的,毫无灵气波动。
“五师姐,你素来直觉敏锐,可否再看看此物?”
林珺然将木牌递给季摇光。
季摇光依言接过,凝神感应,秀眉越蹙越紧,最终无奈摇头:
“依旧如石沉大海,感知不到任何异常。但它给我的感觉……很奇异,仿佛内里蕴藏着极深的东西,却被一层无形的壳牢牢包裹。”
连身负大气运的季摇光都束手无策,林珺然又尝试了其他几种方法,甚至动用了些许灵魂之力试探,那木牌依旧纹丝不动。
就在众人皆感束手无策之际,一直静坐品茗的大长老木菩珠,目光平和地落在了木牌之上。
她放下茶盏,指尖捻过一颗菩提子,声音温和:
“阿弥陀佛。贫尼观此物,心中忽有所感,似乎与它有一段未了的缘法。林师侄,不知可否将此木牌交由贫尼带回静室,容贫尼细细参详一番?”
林珺然心中微动,没有任何犹豫,双手将木牌奉上:
“有劳大师叔。”
她知道,木菩珠修为高深,其感知已非寻常修士可比。
她既然开口,必有缘由。
木菩珠的预感是对的,而且这缘法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第二日清晨,晨曦微露。
所有天一宗门人的灵玉牌同时震动,传来了木菩珠清晰而平和的声音:
【诸位师弟师妹,贫尼已查明昨日那块木牌之来历。此物乃是一把开启一个远古秘境的钥匙。】
木菩珠声音微微一顿,继续道:
【根据木牌反馈的信息,贫尼身为它选定的主人,可主导此次秘境开启,并可携带三人一同进入。】
此言一出,灵玉牌内先是寂静一瞬,随即信息飞快刷过。
我季摇光誓死守护小师妹:【大师叔,带我一个!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秘境里一定有能救小师妹的东西!】
未来剑尊徐昭昭:【大师叔!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想去!多个人多份力!】
天一宗木菩珠:【阿弥陀佛。摇光的预感,贫尼信得过。既然她感知到此行与珺然有关,那摇光便随贫尼同去。至于昭昭……】
天一宗木菩珠:【此秘境既指定由贫尼带队,其内凶险恐怕远超寻常。你剑心虽纯,但修为尚需打磨,此次便留在宗门,潜心修行,稳固境界。】
木菩珠深知季摇光的直觉何其准确,既然她强烈感应到秘境中有林珺然所需之物,那此行必不能少了她。
而徐昭昭,天赋虽佳,但毕竟年轻,那秘境听起来便非善地,还是留在宗门更为稳妥。
天一宗木菩珠:【此外,三师妹、六师弟,你们两个准备一下,随我同往。】
天一宗屠撰生:【好的,大师姐。】
天一宗墨言:【知道了大师姐,我这就去整理所需的阵盘与破禁法器。】
天一宗铁浮屠:【大师姐,你们何时出发?我给摇光赶制一件保命的护身宝器,至少需要五天时间。】
天一宗木菩珠:【无妨,贫尼等你。秘境开启不急在这一时,确保万全为重。】
于是,进入秘境的人选就此定下:大长老木菩珠、三长老屠撰生、六长老墨言,以及季摇光。
铁浮屠更是倾尽全力,不惜耗费珍稀材料,不仅送了季摇光一件天阶下品的软甲,甚至还炼制出了一对地阶上品的子母传送符盘。
母盘留在宗门,子盘交由木菩珠携带。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秘境之内,时光流速可能与外界迥异。
她怕万一秘境开启时间过长,在林珺然寿命将近之时他们还未归来,那将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有了这传送符盘,至少在关键时刻,能让他们有机会将最重要的东西送出来。
事实证明,铁浮屠的未雨绸缪是何等明智。
光阴荏苒,宗门内的担忧与日俱增。
在她阳寿仅剩最后三年的时候,琉璃阁内,那一直沉寂的子母传送符盘终于爆发出强烈的空间波动。
光芒散去,一个气息尽敛的玉盒,通过符盘传到了林珺然手中。
玉盒开启的瞬间,磅礴的生命本源气息弥漫开来,让见惯了好东西的林珺然都忍不住心神剧震。
太初命石,天阶上品。
传说中可以补全一切道基缺陷。
此物,不仅能够补全林珺然灵魂的缺失,甚至对木菩珠那根彻底枯萎的灵根,也有着逆天改命般的修复奇效。
然而,木菩珠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四人在那危机四伏、时光混乱的秘境中苦苦寻觅、历经生死,最终带回来的这块太初命石,被完完整整地、没有丝毫损耗地传送了出来。
它的归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宗主大殿内,面对天玄青那带着哽咽的挽留,林珺然脸上绽放出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
“别舍不得我呀,师尊。我不过是回家一趟,用家里的法子补全我的灵魂罢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活蹦乱跳地回来啦!”
“当下最要紧的,是您赶快传讯给大师兄、二师姐他们,告诉他们别再满世界奔波找药了,宝物已经找到啦!让他们都放松些,赶紧回宗门来好好歇歇。”
因为林珺然寿命将尽,天一宗等人在最后的二十几年里,几乎用尽了各种手段。
不说君见痕他们几次险死还生。
也不说铁浮屠木柰他们,每每接到外界的单子,索要的报酬永远是可以修复灵魂的天材地宝。
光说天玄青自己,不惜让凌傲尘给家里传音,让凌家嫡系进入剑冢,也要换取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他们的努力,通通无用。
看着小徒弟那明明虚弱却强装没事的笑脸,天玄青心中酸涩难言,终是重重点头:
“好,好,师尊听你的,这就给他们传讯。”
他上前一步,像对待孩童般,轻轻抚了抚林珺然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期盼与不舍:
“珺然,答应师尊,一定要平平安安,早点回来。”
林珺然点了点头,笑道:
“知道啦师尊,云都山帮我照顾好奥。”
话罢,她转身,步履看似平稳地朝外走去。
阳光勾勒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脚步猛地一顿。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望向天玄青,那双时常蒙着白纱或被金翅遮掩的眼眸,此刻毫无遮掩。
雪白的眸子茫然的映着天光,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师尊,对不起。”
还有天一宗的其他人,大师兄、二师姐、四师兄、五师姐,各位师叔……
她在心中默默念着那些人。
她同样感觉对不起。
她并非不懂,即便没有她最初的刻意引导与算计,以天一宗这些人的心性,在了解她的情况后,依旧会真诚待她,会为她奔波,甚至为她拼命。
尤其是季摇光。
她们的情谊,本可以更加纯粹无瑕。
是她的私心,她的恐惧,她对活下去近乎偏执的渴望,让她在最初便选择了算计,将这份本该纯粹的感情,蒙上了一层利用的阴影。
可她只有这一条命。
在经历了快穿总部的残酷,见识过灵魂崩碎的绝望后,她只想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天一宗的人真的很好,可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只不过是,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
所以,她只能背负着这份愧疚,说一句苍白的抱歉。
天玄青并不知道林珺然此刻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与复杂纠葛,只当是小徒弟临别前心生感伤,在犯傻。
离别在即,情绪起伏实属正常。
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充满了不舍与怜爱?
“你这傻孩子——”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说什么胡话。快回家吧,治好伤要紧。如今天一宗灵气已然复苏,蒸蒸日上,除了师尊我劳碌命,你的几位师叔可是赚得盆满钵满,都摩拳擦掌准备开山收徒,光大我天一宗门户了呢。”
他望着她,眼神温暖而坚定:
“等你回来,一定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天一宗!珺然,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第二个家,我们,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珺然呐——”
他最后轻声唤道,带着无尽的牵挂:
“师尊……等你回家。”
“终于回来了!”
东海之滨,波涛汹涌,拍打着嶙峋的礁石。
海天一色,旷远苍茫。
这里的灵气相较于内陆宗门,显得稀薄而狂暴,罕有修士踪迹。
林珺然寻了一处被千年风暴侵蚀得千疮百孔、毫不起眼的礁石小岛。
她在岛屿最隐蔽的裂隙深处,开辟了一个仅能容身的简易洞府,布下层层叠叠的隐匿与防御禁制,确保万无一失后,心念一动,身影便已从洞府中消失,进入了空间。
空间之内,依旧是永恒的静谧。
感受着灵魂深处那清晰的、不断呼唤完整的悸动,林珺然感慨地轻叹一声,随即收敛心神,盘膝虚坐于虚空中央。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混沌色泽、内蕴星云的太初命石取出,置于胸前。
温润的触感传来,却带着生命本源的沉重。
是时候了。
弥补这最后的缺失,让漂泊无依的灵魂,真正重归完满。
她深吸一口气,灵魂深处那巴掌大的空洞传来阵阵剧烈的悸动。
是对完整的极致渴望,却也带着一丝对未知痛苦的本能畏惧。
不再犹豫,林珺然指尖悄然跃动起一簇翠绿色的火焰。
这火焰不同于寻常灵火的炽热暴烈,它散发着一种勃勃的生机,仿佛能孕育万物,正是她的本命异火。
异火有名,名为万物生。
“去!”
林珺然轻叱一声,那簇翠绿色的火焰轻灵地脱离她的指尖,如同拥有生命般,温柔地包裹住那块太初命石。
火焰跳跃着,并不灼热,反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生命气息,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稳定的速度,炼化着这块天阶上品的石头。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空间内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唯有那翠绿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太初命石表面那混沌的光泽在火焰的煅烧下,开始一点点变得柔和、通透。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坚不可摧的太初命石,终于发出了细微的道韵清鸣。
它开始缓缓地融化,化作一团混沌色的、流淌着星辉的液态能量,其中仿佛有无数微小的生命在诞生、湮灭。
林珺然眼神一凝,双手急速变幻,打出数个繁复到极致的手势。
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团液体,缓缓流向自己胸口灵魂处那片令人心悸的空洞。
“啊——!!!”
就在那混沌色的本源能量触及灵魂缺失边界的刹那,她感受到了一股远超她所有预想的、仿佛将她的存在从最根本处彻底打碎、再强行重塑的极致痛楚。
如同亿万根烧红的因果之针,瞬间贯穿了她的每一寸灵魂。
这痛苦,远比之前吸收能量球弥合裂缝时强烈千百倍。
她的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剧烈地摇曳、明灭。
身体在本能地剧烈痉挛,额间、乃至全身的灵窍,都不受控制地沁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她死死咬住已然毫无血色的下唇,甚至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凭借着一股顽强的、对生的执念,拼命保持着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地引导着那生命本源继续向空洞深处流淌、填充。
然而,那痛苦如同无边无际的潮汐,一波强过一波,彻底淹没了她的意志防线。
视野被纯粹的原初白光占据,听觉、触觉……所有感知都如同摔碎的琉璃,化为齑粉。
真的好痛啊。
为什么会这么痛?
“为什么……这么痛啊……十七……十七……五师姐……”
又是不知几许光阴流逝。
林珺然的意识,如同在无尽黑暗深海中漂泊了万古的孤舟,终于缓缓感受到了岸的存在,开始一点点上浮,逐渐回归。
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与轻盈。
灵魂深处,那自她重生以来便一直存在、如同诅咒般带来无尽隐痛与滞涩、仿佛随时会将她彻底撕裂的巴掌大空洞,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润、充盈、与整个灵魂光团完美融合、散发着勃勃生机与的全新区域。
太初命石那磅礴而精纯的生命本源,已彻底融入她的灵魂,成为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此刻,她的灵魂圆融无瑕,光华内蕴,流转间自成循环,再无缺陷。
带着这份新生的、难以言喻的喜悦,与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冲动,她的身体在这片变得有些不同的空间中快速移动。
最终停在了一个她已有许久、或者说刻意回避未曾踏足的区域。
那里,静静地矗立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房间。
房门上方,悬挂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牌子,上面清晰地刻着——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