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许清嘉依着元妃娘娘的吩咐,中午特地准备了一道炸鹌鹑。
她听长春宫的老嬷嬷说过,元妃娘娘是豫平人士,那边的饮食向来偏爱咸香口味,总爱用香料腌渍了鹌鹑,再下热油里炸得金黄焦脆,连骨头都酥香入味。
许清嘉想着元妃近来心绪不宁,或许这带着家乡味道的吃食,能让她多添几分胃口。
她特意去寻了最新鲜的鹌鹑,清洗处理。
又按老嬷嬷说的法子,用花椒、八角、桂皮等十余种香料调配了卤汁,将鹌鹑细细腌渍了三个时辰,直待肉质充分吸饱了料香,才入热油炸制。
炸的时候火候极难掌握,火小了怕不够酥脆,火大了又怕内里夹生。
许清嘉守在灶台边,手持长筷翻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
待鹌鹑炸得通体金黄,表皮泛起诱人的焦糖色,她才迅速将其捞出,控油后盛入铺着吸油纸的白瓷盘中。
又取来一小碟新磨的椒盐,撒在鹌鹑表面,霎时,椒盐的咸香与炸物的焦香交织在一起,在司膳司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仔细端详着盘中的炸鹌鹑,金黄的外壳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轻轻一碰,便能听到表皮酥脆的轻响,内里的肉质却依旧保持着鲜嫩的肌理,想来定能让元妃娘娘满意。
今日阳光格外的好,长春宫内廊下的鹦鹉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歪着头梳理着翠绿的羽毛,不时发出几声清亮的鸣叫。
许清嘉穿过长廊就瞧见元妃娘娘正在院中的美人榻上靠坐着,她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但却不像往日那般舒展,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网轻轻罩着。
许清嘉端着食盒走近,轻声道:“娘娘,午膳备好了。”
元妃闻声抬眸,目光落在食盒上,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随即又被一层淡淡的愁绪覆盖。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飘散开来,带着椒盐的咸香和炸物特有的焦脆气息,萦绕在鼻尖。元
妃看着盘中那一只只油光锃亮的炸鹌鹑,金黄的外壳在廊下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斑驳阳光里,泛着诱人的光泽,仿佛能看到表皮下那鲜嫩多汁的肉质。
她正欲伸手便被一旁的老嬷嬷出声打断:“娘娘,还是去偏殿用膳吧,廊下风大,仔细吹着了您的身子。
再说这炸物热气重,在屋里用着也暖和些。”
元妃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轻轻颔首,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声音温软:“也好,那就去偏殿吧。
”老嬷嬷连忙上前搀扶,元妃的脚步有些虚浮,许清嘉端着食盒紧随其后,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偏殿里早已设好了小几,银质的碗筷擦得锃亮,旁边还放着一碟切好的酸梅,想来是老嬷嬷特意备着解腻的。
许清嘉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把膳食摆出来,香气在暖融融的殿内愈发浓郁。
等到老嬷嬷用银针试过毒后,元妃才拿起玉筷,夹向了那道她心心念念的炸鹌鹑。
她轻轻咬下一口,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发出细微的声响。
椒盐的咸香瞬间在舌尖炸开,紧接着是内里鲜嫩多汁的肉质,带着香料腌渍后的醇厚底味,细细咀嚼,连骨头都透着酥香。
元妃的眼神微微亮了亮,像是被这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嘴角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终于清晰了几分。
“像,像极了。”她眼中忽然漫上一层薄雾,握着玉筷的手微微颤抖,“像我阿娘亲手做的味道。”
老嬷嬷见状赶忙递上一方温热的帕子,轻声劝道:“娘娘快擦擦泪,仔细伤了眼睛。”
元妃接过帕子按了按眼角,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块鹌鹑肉送入口中,然后看向许清嘉:“你有心了。”
许清嘉垂首应道:“能合娘娘口味,是奴婢的本分。”
她看着元妃娘娘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光彩,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只盼这道菜能让她暂时忘却深宫的烦忧。
偏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元妃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鹦鹉啼鸣。
等到元妃用完半只鹌鹑,额角渗出细密的薄汗,许清嘉忙上前递上温热的茶水。
元妃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槐树上,声音轻得像羽毛:“小时候每到冬月初雪,阿娘就会炸一大盘鹌鹑。
我和弟弟围在灶台边抢着吃,阿娘总笑着拍我们的手,说慢些慢些,没人跟你们抢。”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后来弟弟被选去从军,那年冬雪下得特别大,阿娘在灶台边站了整整一天,炸好的鹌鹑凉透了,也没等来他回家。”
殿内的烛火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像极了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娘娘。莫要再……”
老嬷嬷想要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元妃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望着窗外那株落尽了叶子的老树。
他声音轻飘飘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走的时候才十五岁,穿着崭新的铠甲,站在门口对我笑,说‘阿姐等我回来,我立了军功就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可他再也没回来,那年春天,回来的来的只有一个蒙着黑布的骨灰坛,和一句‘力战殉国’。”
她看向许清嘉,“还记得我刚入宫之时也是你这般年岁,那时我只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宫女,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给我阿娘争口气,让她在豫平老家能挺直腰杆做人。”
许清嘉静静地听着,手中的茶盏微微晃动,“那后来呢?”
元妃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后来啊……后来我偶然在御花园见到了陛下,他生的是那样的好看,墨色龙袍在御花园的繁花映衬下,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温润。
那时他正俯身轻嗅一朵初绽的牡丹,侧脸的轮廓在暖阳下柔和得像一幅画,全然没有平日里朝堂上的威严冷峻。
我远远看着,竟一时忘了行礼,直到他抬眸望过来,我才慌忙跪下,心却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并未责怪,只是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个宫来。
我当时声音都在发颤,只说自己是浣衣局的宫女元氏。
他夸我生的好看,说我的眼睛像春日里最亮的星子。
那时我只当是君王随口的夸赞,未曾想几日后竟被调去了御前侍候,再后来,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元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的絮语。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指尖掠过鬓角那支成色极好的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映着殿内的烛火,泛着细碎的光。
“如今想来,那时陛下的一句夸赞,于他而言或许不过是一时兴起,于我却是踏入这深宫的第一步。
这一步踏进来,便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娘娘!”老嬷嬷大声疾呼,“莫要再说了。”
老嬷嬷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惶恐,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元妃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元妃的话像被生生掐断的琴弦,余音在寂静的偏殿里弥漫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老嬷嬷,眼中那层薄雾尚未散尽,却已染上了几分自嘲与疲惫,嘴唇翕动了几下。
终究只是轻轻挣开了老嬷嬷的手,没有再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