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当侍者的玲子仿佛感应到室内气氛的微妙变化,适时的端上了新的菜肴,精致的怀石料理,以及温在精美瓷瓶中的新酒。
清冽的酒香再次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空气里无形的硝烟味。
景仁亲王一直如同一个超然的旁观者,此刻终于再次开口,笑着举起重新斟满的酒杯,他的笑容温和,眼神却深邃难测:“看来今夜诸君相谈甚欢,所议之事皆是为了圣战顺利,为了帝国荣光。
如此齐心,实乃国之大幸。来,为了前方的胜利,为了后方的稳固,诸君共饮此杯!”
四人举杯,杯沿相碰,发出清脆而空洞的鸣响。
灯光下,四张表情各异的脸,在杯中晃动的酒液里,折射出扭曲而短暂的倒影。
窗外,夜色正浓,天津港的方向,隐约又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像是某种遥远而不祥的叹息,缓缓沉入1938年初春寒冷而沉重的黑暗之中。
玲子如影子般移动,清酒自壶口倾泻,那声音极轻,却在此刻落针可闻的餐厅里清晰可辨。
琥珀色液体划出优美的弧,发出细若游丝的潺潺声,恍若远处山涧的低语。
鸠彦王嘴角突然勾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初时极淡,如同初春湖面化开的第一缕冰纹,继而逐渐加深,最终在嘴角凝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笑容与他刚才的阴郁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仿佛一尊冷峻的石像突然被赋予了短暂的生命,反而更显诡异。
“说起来,拓人。你与优子内亲王的婚事,陛下可是关心得很啊。”
他特意停顿,让这句话在空气中悬浮片刻,目光却始终锁在周正青脸上,精准地逡巡着每一丝肌肉的牵动,每一个微表情的闪现。
吊灯的光芒从侧上方洒下,在周正青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浅淡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更显幽深难测。
“我这次过来。”鸠彦王继续道,声音平稳如古井,却暗藏湍流:“也有陛下的授意。陛下之前的意思,你和优子的婚事本是定在明年樱花时节。”
“樱花时节”,这四个字在他唇齿间被赋予了额外的重量。
那不仅是日本最美的季节,是皇室传统中最受青睐的婚期,更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时间节点,新生,绚烂,短暂,以及无可避免的凋零。
“不过。”鸠彦王话锋一转,这个转折轻巧如蝴蝶振翅,却让整个餐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陛下有意将婚事提前。”
他将酒杯放回桌面:“现在皇室的人正在和鹰崎家商讨具体时间。”鸠彦王继续说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周正青的眼睛,仿佛要通过这扇窗户直窥其灵魂深处:“你。。。可要早作准备才是。
皇室婚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从纳采之礼到最后的朝见之仪,前后需历时数月,每一步都需精心筹备,半点马虎不得。”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因餐厅极佳的声学设计而字字清晰入耳:“特别是你,拓人。你的言行举止都将被置于万众瞩目之下。
婚前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宫廷礼仪,在各种场合应有的进退。。。这些,都将占用你大量时间和精力。”
话音落下,餐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壁炉中,一段木头突然爆开,溅起一串火星,那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周正青端坐如松,面色平静无波。
但在他内心深处,思绪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运转,分析,推演。
婚事提前,自己怎么不知道!?
这个信息如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思绪的涟漪。
表面上看,这是皇室对这场联姻的重视,是对鹰崎家族的青睐,是对他本人的认可,但在政治层面,这背后隐藏的深意,需要层层剥开。
第一层,陛下确实关心这桩婚事。优子内亲王是天皇的女儿,自幼备受宠爱,她的婚姻自然备受皇室重视。
提前婚期,可以理解为对这段姻缘的祝福与期待。
第二层,华夏局势。自南京事件后,自己在华中地区的行事已经引起了多方注意。
虽表面暂时平息,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此刻提出提前婚期,或许是一种保护,天皇的女婿,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层护身符,能让某些想动他的人投鼠忌器。
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分散注意力。
一场皇室婚礼的筹备,尤其是内亲王下嫁,其繁琐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从礼仪学习到各项仪式的准备,至少需要几个月全身心投入。
这期间,自己将不得不从华夏事务中抽身,至少无法再如之前那般深入介入。
第四层,政治信号。提前婚期,是陛下对自己的一种含蓄警告,也是一种重新定位,从“能干的贵族子弟”转向“皇室姻亲”。
天皇大概是希望自己“安分”一段时间,在皇室礼仪的熏陶中“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自己的位置。
这些思绪在电光石火间掠过周正青的脑海,不过呼吸之间,他已完成了对局势的初步判断。
而表面上,他的反应必须恰如其分,一个即将迎娶内亲王的年轻人,在听到婚期提前的消息时,应有的反应。
周正青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
那不是伪装的笑容,而是多种情绪的复杂混合,惊讶,喜悦,谦逊,以及恰到好处的惶恐。
微微睁大眼睛,那双眼眸在吊灯光线下闪烁着真诚的光芒,至少看起来如此。
“这。。。”他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那是情绪波动时的自然反应:“陛下隆恩,拓人。。。感激涕零。”
他站起身,面向皇宫所在的方向,深深鞠躬。
这个动作标准,流畅,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却又因为“突然的惊喜”而略显急促,显得真实而不做作。
“只是。”直起身后,他脸上浮现出适当的担忧:“婚期提前,筹备工作必然更加紧迫。
拓人唯恐仓促之间,礼仪不周,有失皇室体面,也辜负陛下厚爱。”
这番话既表达了感激,又展现了谦逊,既接受了安排,又暗示了压力。
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礼仪”,这正是鸠彦王刚才强调的,也将成为未来几个月牵制他精力的正当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