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知道当前发生的这一切皆源起于自己的懦弱,所以对于小少爷近半年以来所经受的包括肉体摧残与精神折磨在内的所有苦楚,陆勉总是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愧疚。
这种愧疚不见得是发源于某一刻的惊天动地,倒更像是一个好人在亲历过生离死别后被动触发的一种细水长流般的隐痛。它不会只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汹涌澎湃,而是在往后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如影随形地缠绕于心。
坦白来说,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但,永失所爱的他注定是怯懦的。
或许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能比死去的白月光更让人难以释怀的了,尤其是当早逝的白月光与相濡以沫的爱人重叠在一起时,这份灭顶的痛楚便悄无声息地凝成了双倍。
他不愿让他的爱人独自远行,更不愿让自己在自以为“廉价”的心动中背叛内心深处一直被他视若珍宝的幸福。
于是,为了成全这份“自以为是”的坚贞,他献祭了自己,也献祭了旁人……
所以,当小少爷带着满腔的爱意与诚恳靠近他时,他选择了逃避,他像一只受惊的刺猬那样竖起全身尖刺把人拒之门外。他以为这样就能守住对已故爱人的忠诚,然而却没料到,那些被他刻意筑起的高墙最终困住的,似乎从来都不只是他自己。
直到那个寒凉的雨夜,孤独的上位者独自一人守在抢救室门外看着那接连不断的血浆被推进那扇象征着阴阳两隔的大门,看着那面露难色的医生接二连三地探出身子寻求最新的“救命神药”。
只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连日以来深埋于心的重重迷雾。
原来,相比于那些注定消逝的过往,他更怕的,或许从来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失去……
“医生,他……他还好吗?”
“抱歉,病人的凝血障碍确实非常严重,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但始终没能彻底止住出血。
另外,病人当前的出血量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我们目前已经把整个市区所有能用的备用血浆都调过来了,但,与那持续不断的出血量相比,仍是杯水车薪……”
医生后面的话陆勉其实是没怎么听进去的,他只知道,那束原本只为他而来的光,大抵是真的要熄灭在他的手中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真的好不甘心啊……
或许是为了弥补眼下既定的遗憾,不久之后,江仕集团在其掌权人的引领下发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有偿献血活动,员工们虽然不懂自家老板缘何这般大费周章,但出于对“诱人钱途”的向往,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纷纷响应。
而作为这场活动的唯一发起者兼“领头羊”,陆勉自然是需要身先士卒的。
查验血型的窗口此时已经排满了闻讯赶来的江仕员工,陆勉则一言不发地站在整个队伍的最前端,在确定自己的血型恰好匹配后便极其自觉地来到了取血窗口。
当针头刺入静脉的那一刹那,陆勉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从抢救室门缝里漏出的那抹白光。那光里浮动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混着血液特有的铁锈味,竟是与五年前的那个永失所爱的夜晚一般无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原本空空如也的血袋此时也逐渐被殷红的鲜血填满,望着不远处那抹逐渐加深的红色,陆勉又极其自觉地提出了二次取血的请求。
护士闻言惊讶地抬头,本想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医学常识开口制止,然而却在对上眼前那双布满红血丝的深眸时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于是,汩汩鲜血又顺着透明的软管缓缓流入新的采血袋。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就在这新一轮的取血过程中,抢救室方向传来的嘈杂与喧嚣顿时把当前的严峻形势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陆勉闻声一紧,当下便再也顾不得还在取血的针头,连忙火急火燎地朝着抢救室的方向狂奔而去。
“医生,他……他怎么了?”
“病人呼吸心跳全无,且求生意志极为薄弱,你看……”
“不……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已经调来了全市的备用血浆吗?就算血不够,那我……我也已经安排人来献血了啊,怎么还……”
“抱歉,出血量太大,病人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
医生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看向陆勉的目光中满是惋惜。在这场与死神的较量中,他们似乎已经渐渐落了下风。
“那……那还有其他办法吗?”
“有是有,但……”
“但什么?你说啊!”
在陆勉极尽崩溃的逼问下,医生终于一脸凝重地说出了那个一直被他们视为“无用功”的隐藏招数——换血疗法。
“是这样,患者自身血液中所含有的凝血因子严重缺失,这才导致出血难以止住。而换血疗法顾名思义,就是将患者体内的大部分血液置换出来,进而输入新鲜的、含有足够凝血因子的血液。
但这种疗法风险程度极高,成功率的高低不仅取决于供血者与患者的血型匹配度,还取决于包括供血者自身的身体状况以及换血过程中的各种不可预测因素。
而且即便换血成功,患者也有可能因为身体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手术而出现各种严重的并发症,甚至……甚至可能无法醒来。”
作为一个与医学事业格格不入的门外汉,陆勉其实根本听不懂这些严谨且冷酷的专业术语,他只知道,他要救他,他会救他。
“用我的,我和他是一样的血型。”
陆勉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手臂上还残留着先前采血时的淤青。医生当然明白他此刻的救人心切,但,鉴于对方早已不甚康健的身体底子,还是有些没来由的惶恐。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你……”
“我知道。”
陆勉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然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手中那张冰冷且残忍的病危通知书,眼底的红血丝如蛛网一般细密分布,每一根都浸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用我的血,多少都给,只要能救他,一切都值得。”
“换血不是简单的输血,需要置换掉他体内近七成的血液,对你的损耗极大,稍有不慎……”
“没有不慎,我撑得住。”
如注的大雨不知何时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望着那轮被乌云遮蔽多时且不甚圆满的明月,陆勉终于明白,原来所谓忠诚,其实从来不是守着过往的回忆画地为牢,而是敢于承认那些被往日时光深埋的悸动,敢于在废墟上重建春天。
自此,那堵被他刻意筑起的高墙终于轰然倒塌,露出里面早已溃烂成疮的真心……
换血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当冰冷的针头再次没入血管之时,陆勉已经感受不到疼了,他就这样神情恍惚地看着那条蜿蜒的红色河流被接连不断地注入到另一个人的体内,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庄严的生命接力。
输血管里的血液仍在流动,带着生命的温度,将两个孤独的灵魂紧紧缠绕。陆勉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了,因为最珍贵的,已经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陆先生,您的血压太低了,不能再抽了!”
护士焦急的声音逐渐将上位者四散的意识拉回,他艰难地睁开眼,看着监护仪上不断下降的数字哑声问道
“他……他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但出血已经止住了!”
“止住了?”
“嗯,止住了!”
“好,好……”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陆勉终于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便彻底失了意识。
再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
“ 他……他怎么样?有脱离危险吗?”
“医生说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但,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倒是您,这次失了这么多血,可得好好养着。”
“我没事,扶我去看看他吧,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我的错,要是没有遇上我,他……他指不定过得有多好呢……”
一夜未见,瞧着自家老板这般憔悴的病容,黎默阳终究还是没忍心说重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
“您别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有些事,遇见了就是遇见了,哪有什么对错。”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比来时更浓,陆勉走得很慢,脚下的步子也虚浮得厉害,原本不到十分钟便能走完的路程硬是被他走成了一场漫无边际的煎熬。
在所有人的全力以赴下,小少爷固然被顺利救回,可还是没能彻底恢复自主呼吸,看着眼前之人气切处遗留的红肿,陆勉的心终是凉了又凉。
这人的身子本就脆弱,平时稍有一点磕碰便极易留疤,如今又骤然遭此横祸,以后怕是更难恢复了……
“醒过来吧,求你了,我跟你说啊,你身上现在流的是我的血,所以你不能辜负我的,知道吗?
为了救你,我的血都快流干了,你可得好好地仔细着,以后可不能再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