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打小便格外令人省心的山里娃，陆勉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健康宝宝，别说是生什么大病了，就连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小感冒都鲜少在他身上觅得踪影。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自律到极致的有为青年，却在失去爱人之后彻底改换了面目。没人能说清这里头究竟藏着多少难言的苦痛，即便是那些从始至终旁观一切的知情者，最后也只能不咸不淡地感叹一句，“当真痴儿”……
兴许是因着成长环境的影响，陆勉对于衣食住行本就没有什么过于苛刻的要求，在山里长大的他习惯了粗茶淡饭，习惯了简陋的居所，也习惯了朴素的穿着。那些山外的繁华与喧嚣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他其实从未对此有过太多的奢望。
直到那一年，狼狈不堪的他遇上了风光无限的他，自此，安贫知命的青年终于也有了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
在异国求学的那几年对于彼时还未见过大世面的陆勉来说确实是太过煎熬了些，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化，还有那高昂到似乎永远也还不清的学费和生活费，如此种种，皆像是一座又一座巍峨的大山压在他的肩头。
但即便如此，即便生活不断对他施以重压，他也仍能凭借其与生俱来的坚定信念咬牙坚持下来。
因为他知道，他在等他……
五年后，自信且张扬的小家伙带着满腹才情再次回到了久违的故土，然而却未曾料到，那轮高悬天际的明月竟是早已坠落……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但已足够让一个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从云端跌至尘埃。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挥之不去的厌弃之色。
他厌弃着这个不甚美妙的世界，更厌弃着这具不甚完美的躯体。
他总想着，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便要离开。
但，他爱他，他要留住他。
于是，“卑劣而自私”的他用尽自己的一生为他画地为牢，从此，身处泥潭的他被风光无限的他捧成了明珠。
……
久病缠身的年长者着实“娇气”，对于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更是有着严苛到令人发指的禁忌，若是哪天不小心遗漏了哪个再寻常不过的注意要点，那大概当天晚上就又得在重症监护室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动人戏码了。。。。。。。
其实陆勉最怕的就是这个。
记得有一次，出差回来的他满心欢喜地为惦念已久的年长爱人炖了盅营养丰富的乌鸡汤，然而却在忙乱之中忘了将汤里的浮油撇干净。
年长者的胃向来娇弱，油腻的东西更是打死都碰不得，但当小家伙端着那碗还泛着油光的乌鸡汤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时，他却毫不犹豫地将其一饮而尽。
毕竟，那汤里藏着的是自家小朋友满心的爱意与牵挂，他又怎舍得让这份心意有丝毫的浪费呢？
不过不幸的是，他那孱弱的病体似乎并未能够体谅他的苦衷。约莫是在当晚凌晨三点左右，熟悉的胃部绞痛再次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到底还是将他从缱绻的梦境深处猛然拽醒。
因为知道小家伙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尤为繁忙，是以年长者并不愿用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小事轻易把对方惊动。
然而，或许是因为多年以来从未停止的担惊受怕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习惯，陆勉的睡眠质量总是格外引人堪忧。当他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爱人较之以往似乎有些不对劲时，便已不动声色地掀起了疲惫的眼帘。
“怎么了？是不是胃又疼了？”
年长者闻声一愣，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还算体面的笑意
“没……没事，就是有些不舒服，但也还好，你别担心，明天……明天还要早起呢，快睡吧……”
看着爱人这般强撑的模样，陆勉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好家伙，这要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忙昏了头，他家江先生哪能平白无故地受这些苦啊。。。。。(o﹏o?)
常言道“爱是常觉亏欠”，或许正是因为爱得太满，所以才总怕自己给对方的不够多，不够好。
年下者如此，年长者亦然……
陆勉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没能彻底走出这片因愧疚而生的阴霾，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不少。
而与此同时，对于小家伙接连数日表现出来的种种负面情绪，年长者虽然嘴上不说，但在心里却已有了“准确无误”的归因。
“小勉，今天晚上，我能一个人睡吗？”
“啊？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就是突然很想一个人待会儿。”
“……”
“我就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该一个人待着，又何必要拖累你呢？”
陆勉大概听懂了怀中之人未曾言明的深意，连忙胡乱地握住那双微凉的大手，并将其用力地按在自己心口。
“胡说什么啊！没有你，我回来做什么？这五年在国外熬得那么辛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来陪你吗？
可你倒好，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却要赶我走！！！！！ o(╥﹏╥)o ”
陆勉一直知道，他家江先生心里有道坎，这么多年了，愣是始终过不去。
从云端跌落的滋味他没尝过，却能从对方偶尔流露的眼神里窥见那抹深入骨髓的自卑与绝望。
所以，他才要更用力地抓住他。
……
人的精力向来是有限的，很多时候忙了这头就会不由自主地忘了那头，即便是百年难遇的天才，那也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于是，为了避免重蹈先前的覆辙，陆勉后来就专门为他的“掌上明珠”准备了一个笔记本，里头写满了对方的各种喜好和忌讳。
就类似于什么晨起要喝温白开，水温不能超过45度；早餐要吃蒸南瓜，不能放糖；午后必须得晒半个小时的太阳，但不能直射；晚餐后必须要吃那盒标着外文的药，剂量是半片。
种种种种……
年长者总是淡笑着说他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可陆勉却从未开口替自己辩驳，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切好的梨块递到他嘴边。梨是用温水泡过的，不凉不烫，刚好能润泽他那时常干得发疼的喉咙。
他当然明白年长者心里的别扭。
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矜贵少爷，曾经是那样的风光无限，可是如今却要依靠别人的照顾才能活下去，而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怕是也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被磨成了敏感的自尊。
所以陆勉从来不提“照顾”二字，只把所有的特殊都藏进日常的琐碎里。他记得他所有的不能，而他也默许了他所有的“多此一举”。
在那个小小的庭院里，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病痛的阴影还在，然而却被日复一日的温柔悄悄磨去了棱角。
年长者素来畏寒，哪怕是在炎热的盛夏，洗手也总要兑上热水。记得有一次新来的家政阿姨不知情，不知怎的竟让他碰了冷水，陆勉知道后当场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而江云礼则神色淡然地瘫坐在轮椅上，惨白着一张脸望着他，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你何必这样。”
陆勉紧攥着拳头，胸口像被堵住一样难受
“我不这样，你又要自己扛着，是不是？”
“……”
那天晚上，男人果然发起了高烧，呼吸急促得像是破旧的风箱。陆勉一步不离地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外，听着里头仪器的嗡鸣，一夜白头似的憔悴。
从那以后，家里再也没有请过外人，陆勉总是亲力亲为地打理着家内家外所有的琐事。
他总是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熬药，药汁要温到刚好不烫嘴；午饭的粥要熬得糯糯的，米粒几乎化在汤里；晚上还要给那位祖宗擦身，水温要反复调试，生怕凉了，或者烫了……
“小勉，让我走吧，我这样，跟废人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当然有区别，你是我的宝贝，跟别人不一样。”
陆勉知道江云礼的“娇气”是被病磨出来的，更是被他惯出来的。
但，他乐意这样惯着。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清楚明白地确认对方还在自己身边，还需要自己。
记得有一年冬天，江云礼突然说想吃城西的糖糕，那时外头风雪正盛，罕见的大雪严重阻碍了市区的通行，陆勉为了满足自家爱人的嘴馋，愣是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那东西买回来。
到家的时候糖糕还是热的，因为他一直把它揣在怀里，用体温捂着。
看着眼前人冻得通红的耳朵和鼻尖，年长者不知怎的竟莫名红了眼眶
“你何苦呢。”
陆勉稍显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糖糕递到他嘴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想吃，就不苦。”
年长者淡笑着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顿时在舌尖散开，混着眼底咸涩的泪液一同在口腔内蔓延，味道显得非常怪异。
他知道，陆勉是在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留住他，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两个人的互相折磨。
可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推开，就像陆勉舍不得放手一样……
后来啊，年长者的身体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陆勉还是每天按照笔记上的各种注意事项来照顾他，给他读报，跟他说话，哪怕对方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陆勉终于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不是记牢了，就能留住的。
他用一生画地为牢，最后困住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然而，纵使神明身归尘土，但，他不后悔。
至少，在那些年的温柔岁月里，他也曾拼尽全力把那轮坠落的明月重新捧成了心尖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