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下了三日,将润州城浸润得透湿。
陈砚秋站在府衙二堂的廊下,望着檐角如珠串般坠落的雨水,手中攥着今晨墨娘子遣人送来的密函。函件用特制的油纸包裹,虽经雨水,字迹仍清晰可辨。上面的内容让他眉头紧锁——太湖水域近半月来,有七批身份不明之人分乘不同船只,在夜色掩护下驶入湖心深处,最终消失在茫茫烟波之中。
“太湖……”陈砚秋低声自语。
他转身回到堂内,李纲正与张文远商议漕运整顿事宜,冯坤则站在一幅江南舆图前,手指沿着太湖沿岸缓缓移动。见陈砚秋进来,三人皆投来询问的目光。
“有线索了?”李纲放下手中的茶盏。
陈砚秋将密函递上:“墨娘子的眼线发现,多批可疑人物秘密进入太湖,行事极为隐蔽。他们选择的登船地点分散——苏州吴江、湖州长兴、常州宜兴皆有,但最终去向都指向湖心区域。”
冯坤凑到舆图前,粗壮的手指重重按在太湖中心位置:“太湖东西二百里,南北百二十里,湖中有山屿数十座。若真有人选在此处密会,倒是个绝佳之地。水道错综,芦苇丛生,官府的巡检船队难以周全覆盖。便是发现了,往哪个岔道一钻,转眼就没了踪影。”
张文远接过密函细看,沉吟道:“这些人在各处码头登船时,皆有人接应,且接应者口音混杂,有湖州话、苏州话,甚至带着些许淮南腔。船只也非统一制式,有渔船、货船,还有装饰普通的客舫。如此安排,显然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
“他们聚会的时间呢?”李纲问。
“月圆前后。”陈砚秋道,“墨娘子的人注意到,这几批人出发时间虽不同,但推算航程,抵达湖心的时间都应在每月十五前后三两日内。下一次月圆,就在七日后。”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窗外雨声淅沥。
李纲起身踱步,官袍的下摆在砖石地面轻轻摩擦:“钱百万失踪已有月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郑元化在江宁的党羽虽被拔除不少,但其本人在汴京依旧安稳。如今这太湖之上又现隐秘聚会……诸位以为,这些是否有所关联?”
“必有关联。”冯坤斩钉截铁,“钱百万在江南经营多年,漕运、盐政、科举,处处都有他的影子。他若能轻易被我们拿住,反倒奇怪了。某家猜测,此人要么已潜逃出江南,要么就藏在某个极隐蔽的所在,继续遥控其势力。太湖水域辽阔,岛屿众多,若真有人在那里设下秘密据点,藏个把人不难。”
张文远补充道:“下官审问江宁被捕官员时,有人含糊提过,钱百万早年曾资助太湖渔民组建船队,名义上是协运漕粮,实则掌控了部分湖上通道。此事当时未引起重视,如今想来,恐是其预留的后路。”
陈砚秋走到舆图前,目光扫过太湖星罗棋布的岛屿:“墨娘子信中还说,她的人曾伪装成采菱人靠近湖心区域,发现有几座较大的岛屿近年似乎加强了戒备,寻常渔船靠近便有人驱赶,说是私人别业。但查询府县档案,这些岛屿的归属要么记录模糊,要么早已转手多次,现任主人身份成谜。”
“私人别业……”李纲冷笑,“在太湖湖心建别业?好大的手笔,好精的算计。既能享湖光山色之幽静,又能借水路之便行隐秘之事。朝廷对太湖水域的管辖向来薄弱,各地州县权责不清,正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大人,”陈砚秋转身拱手,“下官请命,亲往太湖探查。”
李纲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砚秋,你如今是‘清流社’的眼中钉,钱百万若真藏在太湖,那处必是龙潭虎穴。你贸然前往,太过凶险。”
“正因凶险,才需有人前往。”陈砚秋神色平静,“墨娘子的人虽得力,但毕竟是江湖中人,对官场隐秘、科举内情了解有限。即便见到听到什么,也未必能洞悉其背后的关节。下官亲去,或能窥破其中玄机。”
冯坤忽然道:“陈提举若去,某家派一队精锐军士随行保护。”
陈砚秋摇头:“不可。军士行动固然有力,但目标太大,易打草惊蛇。太湖之上,一队陌生军船出现,立刻会引起警觉。若对方真是‘清流社’或钱百万的据点,见官兵前来,或遁走,或毁灭证据,我们便前功尽弃。”
“那你想如何前往?”张文远问。
陈砚秋指向舆图上太湖西岸一处:“从此处入湖。墨娘子在信中提及,她在太湖有一支可靠力量,首领姓余,排行老大,人称‘余老大’。此人是太湖渔民出身,祖辈三代在湖上讨生活,对太湖每一处水道、暗礁、岛屿、芦苇荡都了如指掌。更难得的是,此人早年曾受墨娘子大恩,忠诚可靠。下官可扮作游学士子,由余老大安排船只人手,悄然潜入。”
李纲沉吟良久,终于点头:“也罢。但你必须答应本官,以探查为主,不可贸然涉险。若有不对,立即撤回。七日后的月圆之期,你准备何时动身?”
“五日后出发。”陈砚秋计算道,“提前两日抵达湖岸,与余老大汇合,熟悉船只水路,做些准备。月圆之夜前潜入湖心区域,伺机观察。”
“需要什么准备?”冯坤问。
陈砚秋略一思忖:“一要极小的船,吃水浅,便于在芦苇浅滩隐蔽;二要熟悉水性的可靠人手,但人数不宜多,连船夫在内不超过四人;三要备足干粮饮水,或许需在湖上潜伏数日;四要准备些特殊物件——长竿、钩索、便于夜间观察的器物,以及……若有必要,能无声无息破除简单障碍的工具。”
冯坤听罢,咧嘴一笑:“这些物件,某家军中有的是。长竿钩索好说,夜间观察之物……有种西域传来的‘千里眼’,虽不能真看千里,但数里之内的景物能拉近许多,夜间若借月色星光,亦有效用。至于破障工具,军中斥候用的精钢短撬、细锯,都可给你备上。”
张文远则道:“身份文书、路引,下官来准备。游学士子的身份最不惹眼,江南文风鼎盛,士子泛舟湖上、吟诗作赋乃是常事。”
李纲从怀中取出一枚寸许长的铜牌,递给陈砚秋:“这是皇城司的暗牌,虽无实际职权,但若遇极端情况,向地方官府亮出此牌,或可争取一线生机。记住,非生死关头,不得使用。”
陈砚秋郑重接过,入手沉甸甸的,铜牌正面刻着云纹,背面光滑无字,边缘有细微的齿痕——这是皇城司暗探的标识,专用于紧急情况证明身份。
“多谢大人。”
计划既定,众人分头准备。接下来的几日,陈砚秋一面继续破译钱百万的暗账,一面整理这些日子对“清流社”的所知。他将所有线索——从汴京的题引黑市、相国寺的老儒生、国子监的活人诗碑、润州水寨的私盐、江宁考场的调包、童试陷害、江南士子自焚、活字印刷文字狱、辽使购题……一一列出,试图找出其中的脉络。
夜深人静时,他常对灯沉思。
这些事件看似分散,却有一条隐约的线串联着:科举。所有的一切,或直接或间接,都围绕着科举制度展开。有人通过科举攫取权力,有人通过科举结党营私,有人通过科举贩卖情报,有人通过科举控制士林舆论……而“清流社”,这个神秘的组织,似乎从一开始就寄生在科举制度之上,如同藤蔓缠绕巨树,汲取养分,甚至逐渐侵蚀树木本身。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权力和财富吗?
陈砚秋想起太湖密报中提到的“墨祭”传闻。那些人在月圆之夜聚集,举行某种仪式,祭祀的是“文运”还是“文脉”?若真是祭祀文脉,为何行事如此诡秘?为何要避开官府、避开世人?
他铺开纸笔,开始给赵明烛写信。信中详细说明了太湖的发现和自己的行动计划,也写下了对“清流社”的种种猜测。写到最后,他笔锋一顿,添上一句:
“明烛兄,弟近日常思,科举取士,本为国家抡才大典。然今之科举,已成权力角逐之场、利益交换之市、党同伐异之器。长此以往,寒门之士进取无门,世家之族垄断清要,朝堂之上尽是同声共气之辈,国家若有危难,何人能挺身而出?何人敢逆流而行?金国虎视于北,江南暗流汹涌,内外交困之势已成。我辈所为,已非一城一池、一案一人之得失,实关乎国运文脉之存续。此行太湖,吉凶未卜,若有不测……望兄保重,继续未竟之事。”
写罢,他将信用蜡封好,交给墨娘子留在润州的联络人,嘱其用最快渠道送往汴京。
出发前一日,陈砚秋去了一趟府衙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关押着数十名与钱百万案有关的嫌犯。陈砚秋没有惊动其他人,只让狱卒打开最深处的一间单独牢房。里面关着的,是钱百万在江宁的心腹账房先生——一个五十余岁、头发花白的干瘦男子,名叫吴师爷。
吴师爷在江宁落网后,起初嘴硬,但在确凿证据和陈砚秋的心理攻势下,终于吐露了不少内情。此刻他蜷缩在草席上,见陈砚秋进来,慌忙起身行礼。
“吴师爷,这几日可想起什么新的?”陈砚秋让狱卒搬来一个木凳,在牢门前坐下。
吴师爷眼神闪烁:“陈、陈提举,小的知道的,都说了……真的都说了……”
“太湖。”陈砚秋吐出两个字。
吴师爷浑身一颤。
“钱百万在太湖,有没有据点?”陈砚秋盯着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或者说,‘清流社’在太湖,有没有常设的聚会之所?”
吴师爷的额头渗出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牢门方向,又迅速收回目光,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开口。
陈砚秋不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桂花糕。他将其放在牢门内的地上:“这是你女儿今早托人送来的。她说家中一切安好,让你安心服刑,争取宽大。”
吴师爷看着那几块糕点,眼圈忽然红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块,却没有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
“陈提举……小的、小的若是说了,能保家人平安吗?”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祈求。
“李大人已经安排人暗中保护你的家眷。”陈砚秋如实相告,“钱百万的残余势力或许会报复,但官府不会坐视不管。你若能戴罪立功,将来量刑时,李大人也会酌情考虑。”
吴师爷沉默良久,终于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太湖……确实有。但具体在哪个岛,小的真的不知道。钱东家……不,钱百万从未让我接触过那方面的事。我只听他和郑知府谈话时,隐约提过‘湖心别业’、‘墨池雅集’几个词。好像……好像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有重要人物在那里聚会。钱百万负责江南一带的接待和护卫。”
“墨池雅集?”陈砚秋追问,“是什么性质?”
“像……像是文会,又不太像。”吴师爷努力回忆,“钱百万说过,去那里的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谈的是‘经天纬地的大道理’。但具体谈什么,他没细说。我只记得有一次,他让我准备一批特殊的物品——上好的徽墨、宣纸、湖笔,还有……还有朱砂、雄黄、檀香之类,说是雅集要用。”
文会需要朱砂雄黄?陈砚秋心中疑窦更深。
“还有什么?”他继续问。
吴师爷苦思冥想,忽然道:“对了!有一年,钱百万从太湖回来后,心情极好,喝醉了酒,说什么‘文脉在手,天下我有’、‘千年道统,尽在掌中’之类的醉话。当时我只当他是狂妄,现在想来……或许与那‘墨池雅集’有关。”
文脉、道统、掌中……
陈砚秋将这些词记在心里,又问了几个细节,见吴师爷确实不知更多,便起身离开。走到牢门口时,他回头道:“你好生悔过。你的女儿,官府会照应。”
吴师爷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多谢陈提举!多谢陈提举!”
走出大牢,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陈砚秋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吴师爷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太湖之上,确有隐秘。而那“墨池雅集”,极可能就是“墨祭”仪式的雅称。
文脉、道统……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次日黎明,天色未明,陈砚秋便悄然离开了润州城。
他扮作游学士子,一身青布直裰,头戴方巾,背负书箱,书箱中除笔墨纸砚和几卷书籍外,底层暗格里藏着冯坤准备的器具。张文远为他准备的路引上,写的是“潭州士子陈墨,游学江南,访友探胜”。
从润州到太湖西岸,陆路百余里。陈砚秋雇了一辆驴车,不紧不慢地赶路。沿途经过村镇集市,他偶尔下车,买些吃食,与摊贩闲聊几句,打听当地风物。言语间,他特意问起太湖的情况,得到的回答多是“湖上好风光”、“鱼虾肥美”,也有老渔民提醒“湖心深处莫要去,水道复杂,容易迷路”。
第三日午后,陈砚秋抵达太湖西岸的一个小渔村——白沙湾。
这里远离州县治所,只有几十户人家,多以打鱼为生。村中房屋低矮,道路泥泞,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水草的气息。陈砚秋按墨娘子信中所说,找到村东头一棵大柳树下挂着破渔网的人家,叩响了木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目光锐利地打量陈砚秋:“找谁?”
“找余老大,买三斤白鱼,要十五月圆那天捕的。”陈砚秋说出暗语。
汉子眼神微动,拉开门:“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汉子关上门,转身抱拳:“在下余永年,排行老大,乡亲们都叫我余老大。尊驾就是陈提举?”
陈砚秋还礼:“正是在下。余老大,此番叨扰了。”
“不敢。”余老大说话干脆,“墨娘子有恩于我全家,她交代的事,余某必定办妥。陈提举请坐,喝碗粗茶,我们慢慢说。”
两人在木桌旁坐下,余老大倒了茶水,直入主题:“陈提举想知道湖心那些人的事?”
“是。余老大知道多少?”
余老大黝黑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知道一些,但不多。那些人行事极为隐秘,我们打鱼的通常不会靠近那几个岛——不是不敢,是不愿惹麻烦。大概三四年前开始,湖心几座大岛陆续被人买下,说是建别业。起初还见有工匠物料运进去,后来就少了,只有每月固定有些船只进出。”
“都是些什么船?”
“什么样的都有。”余老大回忆道,“有时是装饰华丽的画舫,像是官宦人家的游船;有时是普通的货船,但吃水不深,装的应该不是重货;还有时候是快船,船上的人看起来练家子。这些船进出时间多在傍晚或凌晨,且走的不是寻常水道,专挑偏僻难行的路线。”
陈砚秋问:“余老大可曾靠近观察过?”
余老大摇头:“没有。但我手下的兄弟有一次夜里下网,误入那片水域,被两条快船拦住盘问,差点扣了船。对方说话客气,但态度强硬,给了些银钱打发他们离开,警告不要再靠近。我兄弟回来后说,那些人虽然穿着普通,但言谈举止不像寻常护院,倒像是……军伍出身。”
军伍出身?陈砚秋心中一凛。若是“清流社”能调动军伍力量护卫,那其背后的能量就太可怕了。
“能确定他们在哪座岛聚会吗?”陈砚秋问。
余老大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手绘的太湖水域图,虽然粗糙,但岛屿、水道标注得很详细。他指着湖心偏东位置的三座呈品字形分布的岛屿:“最可疑的是这三座岛。它们位置居中,彼此距离不远,互为犄角。岛上树木茂密,从外面看不清内部情况。我年轻时曾上去过,那时还是荒岛,岛上有淡水泉眼,地方也宽敞,若是经营起来,住上百十人不成问题。”
陈砚秋仔细看那三座岛的位置,确实隐蔽。若真有人在此设立据点,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确实是个理想之地。
“我们如何靠近?”他问。
余老大走回桌边,摊开手:“难。现在不是三年前了。这几座岛周围的水域,明里暗里都有巡逻的快船。白天还好,他们伪装成渔船或货船,不仔细看分辨不出。到了晚上,尤其月圆前后,巡逻更密。想要悄无声息地靠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走‘鬼水道’。”余老大压低声音,“那是老一辈渔民用来自保的秘密水道,知道的人极少。水道极窄,水浅多礁,大船进不去,小船也要非常小心。但若能通过,可以绕到那三座岛的背面,那里是峭壁,很少有人防守。”
陈砚秋眼睛一亮:“余老大知道这条水道?”
“知道。”余老大点头,“但我有十几年没走过了。那水道凶险,一个不慎就会触礁翻船。而且……据说不太干净。”
“不太干净?”
余老大脸上露出些许忌讳之色:“老一辈人说,那条水道是古时太湖盗贼藏身逃命用的,死过不少人,阴气重。这些年太湖太平了,就更没人走了。陈提举,你真要冒险?”
陈砚秋沉默片刻,缓缓道:“余老大,你可知道江南近年发生的事?士子自焚、文字狱、科举舞弊、辽使购题……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可能有同一股势力在操纵。如今他们聚在太湖之上,密谋的恐怕不是吟诗作赋那么简单。若不能探明真相,将来江南、乃至整个大宋,都可能面临更大的灾祸。”
余老大怔怔地看着陈砚秋,这个读书人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光芒。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墨娘子救他全家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罢了。”余老大一拍大腿,“陈提举有此胆魄,余某这条命算得了什么?我带你去!不过要准备周全,挑个好天气,带上最可靠的兄弟。”
“需要几个人?”
“连你我在内,四个。”余老大盘算着,“我、我堂弟余永福,他水性最好,能在水下憋气一炷香;还有一个后生,叫水生,是我徒弟,机灵能干。再加上陈提举你。人再多,船就太重,鬼水道过不去。”
“何时能出发?”
“后天。”余老大起身,“今天准备船只器具,明天观察天气、潮汐,后天若是晴天,傍晚出发,趁夜色进入鬼水道,月出前抵达目标水域。”
陈砚秋点头:“好。”
接下来的两日,陈砚秋住在余老大家中。余老大和余永福、水生开始准备船只——一条仅容四五人的小渔船,船身涂成深褐色,与湖水颜色相近;船桨用布包裹,减少划水声;船上准备了渔网、鱼篓作为伪装;暗格里则藏着干粮、清水、钩索、长竿、千里眼等物。
余老大还特意弄来几身破旧渔服,让陈砚秋换上:“陈提举,你这身读书人的打扮太显眼,换上这个,脸上再抹些泥灰,就像个落魄渔夫了。”
陈砚秋依言换上渔服,又将脸上、手上涂暗,对镜一照,果然与寻常渔民无异,只是眼神太过清澈。他练习着微微佝偻脊背,收敛目光,模仿渔民的举止神态。
第二日傍晚,余老大站在屋外观察天象,回来时神色轻松:“明日是个晴天,夜里应该无风无浪,月光明亮。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陈砚秋却想到一个问题:“月光明亮,岂不容易暴露?”
余老大笑道:“陈提举有所不知。在湖上,月光太暗反倒不好——巡逻的人会点起火把灯笼,老远就能看见。月光明亮时,他们反而放松警惕,因为觉得视野好,不易被接近。而我们走鬼水道,不需要月光照明,凭的是经验和记忆。等到了目标附近,明亮的月光反倒能让我们看清岛上的情况。”
原来如此。陈砚秋暗暗佩服这些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之人的智慧。
当夜,四人早早休息。陈砚秋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却辗转难眠。他想起润州的李纲、张文远、冯坤,想起汴京的赵明烛,想起远在蜀中的妻儿,想起那些在科举路上挣扎的寒门士子,想起自焚的江南书生,想起钱百万暗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这一去,生死未卜。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窗外,太湖的方向传来隐隐的波涛声,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
陈砚秋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让心神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明日,他将驶向那片神秘的烟波,去揭开笼罩在科举之上、笼罩在大宋文脉之上的那层黑幕。
真相,或许就在那片湖水深处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