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咱们这地界有座东岳庙,打从明朝嘉靖年间就有了,几百年香火旺得不得了。庙里头除了供奉的泰山爷神像,最有名的要数院子里那头铜骡子。
这铜骡子有一人多高,通身青铜铸就,年月久了,泛起一层青幽幽的光。它昂首而立,四蹄有力,乍一看威风凛凛。可你要是绕到它身后一瞧,嘿,就有门道了——那骡子胯间的地方,油光锃亮,跟面镜子似的,能照出人影来!
要问这是怎么来的,还得从老辈人说起。
早年间,本地有个姓张的富户,人称张善人。他四十岁上还没个一儿半女,张家太太肚子不争气,娶了两房妾室也没动静。张善人急得呀,拜遍了方圆百里的送子观音,银子花得流水似的,就是不见效。
这年三月二十八东岳庙会,张善人跟着人潮来烧香。烧完香在院子里转悠,看见那头铜骡子,心里忽然一动。
旁边有个老香客见他盯着铜骡子瞧,凑过来低声道:“张老爷,想求子?”
张善人点点头:“老哥哥可有门道?”
那老香客四下瞅瞅,压着嗓子说:“您瞧见那骡子底下没?光溜溜的。告诉您个秘法——想要儿子,半夜三更没人时候,来这儿摸三把那地方,心里默念心愿。灵验得很!”
张善人将信将疑:“这……这成何体统?”
“嗨,为了子嗣,管它体统不体统!您瞧瞧那光溜劲儿,得多少人摸过才成这样?要是没用,谁肯干这羞人事儿?”
张善人心想也是,当晚就换了身粗布衣裳,趁月黑风高摸进庙里。做贼似的摸完三下,心里念叨:“泰山爷在上,铜骡显灵,赐我张家一脉香烟。”
你猜怎么着?三个月后,张家三房同时有了身孕!转年生下两男一女,把张善人乐得在庙门口唱了三天大戏。
这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十里八乡。打那以后,半夜摸铜骡的媳妇婆娘越来越多。有那求子心切的,大白天也敢趁人不注意,假装路过伸手摸一把。
庙里老和尚起初还拦着,后来看拦不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摇头叹道:“罪过罪过,佛门清净地,成了这般模样。”
说来也怪,这铜骡子还真灵验。摸过它的妇人,十有七八能怀上。有那三年五载不开怀的,摸完不出半年准有喜信。一来二去,铜骡名声大振,连百里外的都慕名而来。
不过铜骡也有脾气——心术不正的摸它,不但不灵,还得遭殃。
城南王寡妇,年轻守寡,与邻村货郎勾搭成奸,怀了身孕。怕人指指点点,也来摸铜骡,想假装是铜骡赐福,堵众人之口。她夜里摸完,第二天早起就觉腹痛如绞,不到午时就小产了,血流了一床。请郎中来看,说是胎像本稳,不知为何突然崩漏。
还有城东赵财主,已有三房妻妾,七个女儿,就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他听说铜骡灵验,竟想出让三房妻妾轮流去摸的主意。结果三房同时怀孕,同时生产,生下来却都是女儿。赵财主不死心,第四房、第五房地娶,铜骡照摸不误,一口气又添了五个闺女。如今赵家十二金钗,就是没一个带把儿的。人送外号“赵半城”——半个城的女婿都出在他家。
这些事传开,人们更信铜骡有灵,能辨忠奸善恶。正经求子的,诚心诚意摸它,多半能如愿;那些动歪心思的,铜骡不但不给子嗣,还要给点教训。
话分两头,东岳庙门口还有一对铁人,据说是前朝官府所铸,为的是震慑宵小。这俩铁人一人多高,怒目圆睁,手按宝剑,看着挺吓人。
可本地人却不怕它们,反倒把铁人当成了出气筒。
为啥呢?原来早年间衙门办案不公,百姓有冤无处诉,就有人夜里偷偷往铁人身上吐口水。后来这成了习惯——谁家受了委屈,谁家遭了欺负,都跑到庙门口朝铁人“呸呸”两口。再后来,连骂孩子不争气、怨丈夫没出息、怪邻居不讲理,也都冲着铁人来。
铁人身上常年湿漉漉、黏糊糊的,千层万层的痰渍结成硬壳,黑黢黢一片,看着都恶心。尤其夏天,苍蝇围着“嗡嗡”转,那味儿离老远就能闻见。
庙门口摆摊的老孙头常说:“这俩铁人要是会说话,早该骂娘了。铜骡子被人摸得油光水滑,那是享福;铁人被吐得污秽不堪,这是遭罪。同样在庙里,命咋就差这么多?”
可说来也怪,这铁人虽然脏,却也似乎有点灵气。
有个叫二狗的混混,专干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日偷了李老汉看病钱,李老汉追到庙门口,哭天抢地。二狗不但不还钱,反而一脚把老汉踹倒,扬长而去。
李老汉爬起身,看着二狗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追。转头看见铁人,一股邪火上来,“呸呸呸”连吐三口浓痰,骂道:“铁人啊铁人,你们要真有灵,就让那挨千刀的遭报应!”
说来也巧,三天后二狗在赌场出老千被抓个正着,被人打折了腿,扔在街上。那帮人搜他身,竟搜出不少赃物,送官究办,判了三年牢狱。
李老汉听说后,买了一大把香来庙里还愿,逢人便说铁人显灵。
又有个刻薄的婆婆刘氏,对儿媳妇非打即骂。儿媳不堪忍受,深夜跑到庙门口,对着铁人哭诉,把多年委屈一股脑倒出来。边哭边朝铁人吐口水:“你们要是铁石心肠,就让我婆婆更狠些,直接打死我算了!”
第二天,刘氏起床时莫名其妙从台阶上摔下来,磕掉两颗门牙,躺在床上半个月起不来。儿媳尽心伺候,端茶送水,毫无怨言。刘氏躺在床上想前想后,忽然良心发现,拉着儿媳手说:“我从前对你不好,你却不记恨,我……我以后改。”
这些事一传十,十传百,铁人也成了“有求必应”的主儿。不过求它的,多是些怨气、怒气、晦气事儿。铁人身上的痰渍越发厚了,厚到看不见本来颜色,只依稀能辨出个人形。
庙里的小和尚每日打扫,最头疼就是这对铁人。扫一遍,一会儿又是痰迹斑斑;洗一回,第二天照样污秽不堪。老和尚却说:“由它去吧。百姓心中有苦,总得有个去处。铜骡是给人盼头的,铁人是给人泄愤的,都是功德。”
日子一天天过,铜骡被摸得越发光亮,铁人被吐得越发污浊。
这年黄河发大水,咱们这儿虽没淹着,但上游逃难来的灾民挤满了县城。官府开仓放粮,可粥少僧多,每天都有饿死病死的。
灾民中有个年轻媳妇,叫秀娘,带着个三岁娃娃。丈夫在洪水中为救人淹死了,她一路逃难到此,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娃娃饿得直哭,秀娘自己也头昏眼花。
这日她踉踉跄跄走到东岳庙门口,想讨口吃的。正赶上庙里施粥,队伍排得老长。秀娘排到跟前,粥刚好发完。她腿一软,瘫坐在铜骡旁,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孩子他爹,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秀娘低声啜泣,娃娃在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这时,旁边一个老婆婆凑过来:“闺女,求求铜骡吧,灵验得很。”
秀娘苦笑:“婆婆,我不求子,只求口吃的,让孩子活下去。”
老婆婆神秘兮兮地说:“铜骡灵着呢,你诚心求它,什么难处都能解。摸摸它,心里念叨念叨。”
秀娘看那铜骡胯间光亮如镜,羞得脸通红:“这……这怎么使得……”
“性命要紧,还顾得这些?”老婆婆劝道,“你看多少人都摸过,不差你一个。”
秀娘犹豫再三,看看怀里气若游丝的孩子,把心一横。趁周围人不注意,伸手快速摸了一把铜骡,心里默念:“铜骡大仙,我不求富贵,不求子嗣,只求孩子有口吃的,平平安安长大。”
说来也奇,秀娘刚摸完,怀里孩子忽然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这时庙里钟声响了,老和尚走出来说:“后院还有些剩粥,没领到的跟我来。”
秀娘连忙跟去,果然领到半碗稠粥。她喂孩子几口,自己喝了几口,身上渐渐有了力气。
更奇的事还在后头。
秀娘在庙门口墙角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身边不知谁放了一小袋米、几十文钱。她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只好朝着铜骡磕了三个头,哽咽道:“谢谢大仙,谢谢大仙。”
靠着这袋米和钱,秀娘在城里安顿下来,给人缝补浆洗,勉强糊口。她常来庙里上香,每次都不忘给铜骡擦擦身子——只擦背和头,那胯间的地方她可不敢碰。
转眼半年过去,秀娘手艺好,人勤快,渐渐有了些积蓄。这日她又来上香,看见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铁人前发呆。
秀娘好心问:“这位相公,可是有什么难处?”
书生叹气道:“小生苦读十年,今年乡试却落了榜。家中老母病重,无钱医治,我……我真是无用。”
秀娘想起自己落难时受人恩惠,便从怀里掏出些铜钱:“我这儿有点钱,不多,你先拿去给母亲抓药。”
书生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收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铁人说:“这位大嫂,你说这铁人真有灵吗?我见不少人对它吐痰骂街,实在不雅。”
秀娘想了想说:“我听庙里师父讲,铜骡是给人希望的,铁人是给人发泄的。人活在世,有盼头也得有出气处,不然要憋出病来。这铁人替人受着唾骂,也是功德。”
书生若有所思,朝着铁人作了一揖:“如此说来,是在下浅薄了。”
秀娘笑道:“我是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哪,心里有苦说不出的时候最难受。能有个地方让这苦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正说着,庙里老和尚走出来,看见秀娘,合十道:“施主近来可好?”
秀娘连忙还礼:“多谢师父挂念,托铜骡大仙的福,日子还能过。”
老和尚看看铜骡,又看看铁人,缓缓道:“其实哪有什么铜骡大仙、铁人大仙。铜骡之所以‘灵验’,是因为来求子的妇人,摸了它之后,心中有了希望,不再焦虑。心结一开,自然容易受孕。至于铁人,人把怨气吐在它身上,心里舒坦了,回家就能好好过日子。”
秀娘和书生听了,都愣在那里。
老和尚继续道:“铜骡被摸得锃亮,铁人被吐得污浊,看似命运不同,实则都在行善。一个给希望,一个收怨气,都是帮人度难关。所以说啊,外在的光鲜或污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
这番话后来传开了,人们再来看铜骡和铁人,心境就有些不同。摸铜骡的依然不少,但更多了几分诚心敬意;骂铁人的也还有,但吐完痰,有人会掏出手帕给它擦擦脸。
说来也巧,那书生第二年乡试高中,回来重修了东岳庙,还给铜骡和铁人都搭了遮雨棚。他在庙门口立了块碑,上书“心有寄托,便是福田”。
如今几百年过去了,东岳庙几经修缮,铜骡和铁人还在老地方。铜骡胯间那处依旧光亮如镜,只是旁边多了块牌子,写着“诚心祈愿,心诚则灵”。铁人身上的痰渍少了,常有妇人孩子拿布给它擦拭,虽还有些陈年污迹擦不掉,但总算能看出是个人形了。
庙里的师父说,铜骡和铁人本是死物,是百姓的期盼和苦楚给了它们生命。一个在欲求中变得光亮,一个在怨愤中变得污浊,却都成了人心的寄托。
所以啊,您要是去东岳庙,不妨看看这铜骡和铁人。摸摸铜骡时,心存善念;看看铁人时,少些怨气。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图个心安,心安了,事事都顺了。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