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村头往东二十里,有个叫王家坳的地方。这故事啊,就是从那会儿传下来的。老辈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要是不信,只当个闲话听。
王家坳有个王老憨,人如其名,憨厚得紧。四十来岁的人了,守着三亩薄田过日子,家里头穷得叮当响。偏生他心肠好,见着讨饭的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掰半块窝窝头给人家。村里人都说,老憨这人,傻得冒烟儿。
那一年春旱,地里的庄稼蔫巴巴的,眼瞅着收成要泡汤。王老憨愁得直叹气,蹲在自家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干裂的地面发呆。他媳妇儿张氏端了碗野菜汤过来:“喝了吧,明儿个我去娘家借点粮。”
王老憨接过碗,刚要喝,突然看见槐树下头那块地方有点异样。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毛毛雨,别处都湿漉漉的,偏偏那一片干得冒烟儿。更奇怪的是,干土面上隐隐约约冒着白气,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奇了怪了。”老憨放下碗,找来锄头,在那块地方刨了两下。
这一刨不打紧,锄头下去,竟像是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还微微颤了一下。王老憨吓了一跳,又轻轻刨开周围的土,就见土里露出一块白生生的肉来。
“哎呀我的娘!”张氏凑过来一看,也惊住了。
那肉白里透红,有斗那么大,埋在土里,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土渣子。最奇的是,它像是在呼吸,一胀一缩的,还能看见上头细细的血管。王老憨壮着胆子伸手碰了碰,温温热热,跟活物似的。
“这、这莫不是太岁?”张氏忽然想起老辈人说过,“太岁头上动土”的故事,脸都白了。
王老憨也听说过太岁,可眼前这东西,看着怪是怪,却不像什么凶物。他想了想,用锄头小心翼翼把那块肉整个儿刨了出来。说来也怪,那肉离开土,就不再胀缩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要不,咱给埋回去?”张氏害怕。
王老憨却犹豫了。他盯着那块肉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饿死的娘。要是那时候家里有点余粮……他心一横:“管他太岁不太岁,先搬屋里去!”
那块肉看着不大,搬起来却沉甸甸的。夫妻俩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弄进屋里,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说来也怪,自从这肉进了屋,王老憨就觉着心里头踏实了不少,先前那股子愁劲儿莫名散了大半。
当晚,夫妻俩做了个同样的梦。梦里有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穿着红肚兜,冲他们咯咯笑:“谢谢你们把我请回家,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第二天一早,王老憨半信半疑地去地里转悠。这一看不得了,自家那三亩旱地,竟一夜之间变得湿润润的,蔫巴的庄稼挺直了腰杆,绿油油的一片。而别人家的地,依旧干得裂口子。
更奇的事还在后头。王老憨回家路上,在田埂边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土里露出个瓦罐,里头满满一罐铜钱。数了数,足有三百文。
王老憨抱着钱罐子,心里头扑腾扑腾跳。他想起那个梦,又想起屋里那块肉,腿都有些软了。
打那天起,王家就交了好运。今天在地里刨出个银镯子,明儿个上山砍柴碰着只撞树的兔子,后儿个家里老母鸡一天下了仨蛋。不出一个月,王家竟攒下了以前三年也攒不下的家当。
村里人眼红,问王老憨有啥诀窍。老憨老实,就把太岁的事说了。这一说可不得了,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稀奇。
那块肉就摆在王家堂屋里,不腐不坏,偶尔还会微微颤动。有胆大的用手戳了戳,软软的,弹弹的。渐渐地,王家堂屋成了个景点,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太岁”。王老憨心眼实,谁来都让看,不收分文。
来看热闹的人多了,就有那心眼活的给王老憨出主意:“老憨啊,这太岁可是稀罕物,听说割下一块还能长出来。你不如割点下来,卖给那些有钱人做药材,能发大财哩!”
王老憨起初不肯,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可他架不住张氏天天在耳边念叨:“咱儿子都十八了,还没钱说媳妇。闺女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
终于有一天,王老憨咬了咬牙,拿了把干净的刀,颤颤巍巍地在那块肉上割下拇指大小的一块。割的时候,他分明听见一声细细的呻吟,吓得手一抖,肉掉在地上。
更奇的是,被割的地方不一会儿就长好了,连个疤都没有。而割下来的那块小肉,在地上扭了两下,竟化成了一小锭银子!
王老憨和张氏惊呆了。从那天起,他们开始隔三差五割一点太岁肉。有时化银子,有时化金子,最不济也能化出几串铜钱。王家很快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买了几十亩好地,成了王家坳首屈一指的富户。
村里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有人也想学王老憨去挖太岁,可把自家院子翻了个底朝天,连根太岁毛都没找着。人们都说,这是王老憨祖上积德,该着他发财。
可慢慢地,怪事就出来了。
先是王老憨发现自己瘦了。不是那种干活累的瘦,是看着精气神不足的瘦。脸上没血色,眼窝深陷,走路轻飘飘的。张氏也是,原先圆润的脸盘瘦成了瓜子脸,说话有气无力。
他们以为是大富之后操心多,没在意。照样割太岁肉,照样过好日子。
接着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儿子王铁柱,原先是个壮实小伙,能扛两百斤粮食走三里地不喘气。如今扛袋面粉都摇摇晃晃,整天蔫头耷脑,说是身上没劲儿。女儿王秀儿更怪,原本水灵灵的姑娘,变得面色蜡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要不……咱别再割那肉了?”王老憨看着家人的模样,心里头发毛。
张氏却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你就是穷命!刚过几天好日子就犯嘀咕。瘦点怕啥?有钱了天天吃肉,还补不回来?”
王老憨拗不过媳妇,只能由着她。可他自己偷偷留了个心眼,不再去割那肉了。
一天夜里,王老憨起夜,迷迷糊糊经过堂屋,忽然听见里头有动静。他扒着门缝往里一瞧,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洒在那块太岁肉上。只见它正在一胀一缩,每胀一次,就从家里每个人睡的方向吸过来一缕白蒙蒙的气;每缩一次,就吐出一丝金灿灿的光。那些金光绕着屋子转一圈,最后落在墙角一个瓦罐里——那里头装着王家所有的金银。
王老憨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的故事:太岁不是祥瑞,是吃人精气养自身的邪物。谁得了太岁,短期能发财,长久必被它吸干精血。
第二天一早,王老憨把夜里所见跟张氏说了,非要她把太岁扔了。张氏将信将疑,可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模样,再看看儿女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也打了鼓。
“那就……扔回原来挖出来的地方?”张氏问。
“不成!”王老憨摇头,“这玩意有了灵性,扔回去还会害别人。得找个懂行的处置。”
夫妻俩商量半天,决定去找二十里外青云观的青阳道长。道长是这一带有名的高人,应该知道怎么对付太岁。
王老憨用红布把那块肉包好,放在竹篮里,匆匆出了门。张氏在家心神不宁地等着,从早上等到日头偏西,不见丈夫回来。等到月上中天,还是没人影。
张氏急了,叫醒儿子铁柱,让他去路上迎迎。铁柱去了半个时辰,慌慌张张跑回来:“娘!爹他……他倒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篮子不见了!”
张氏眼前一黑,强撑着赶到村口。只见王老憨倒在地上,面色青灰,瘦得皮包骨头,像是被人抽干了血肉。一探鼻息,竟已没了气。
村里人都被惊动了,围过来看热闹。有眼尖的指着王老憨的手:“看!他手里攥着啥?”
张氏掰开丈夫紧握的手,里头是一张黄符纸,上头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她不识字,赶紧请村里老秀才念。老秀才接过符纸,眯眼一看,脸色大变:
“此物名太岁,非祥乃祟。食人精气,饲以金银。初得小利,久必亡身。若欲除之,需以三牲血祭,深埋三丈,诵《度人经》四十九日。切记,不可再伤其体,否则祟气外泄,贻害无穷!”
张氏听完,哭倒在地。她这才明白,丈夫定是去找道长后回家的路上,被太岁害了。而那太岁,恐怕已经自己回了家……
果然,张氏跌跌撞撞跑回家,冲进堂屋一看,那块肉好端端地摆在八仙桌上,似乎比昨天又大了些,颜色也更加鲜红了。
“我跟你拼了!”张氏红了眼,抄起菜刀就要砍。
“娘!别!”铁柱和秀儿死死拉住她,“爹留下的符上说不能再伤它,否则祟气外泄啊!”
张氏扔了刀,抱着一双儿女痛哭。哭完了,她咬牙道:“咱们照道长说的办!明天就买三牲,把它埋了!”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当天夜里,张氏迷迷糊糊中,又听见堂屋里有动静。她悄悄起身去看,只见那块太岁肉上竟长出了五官的轮廓,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话。而它每动一下,铁柱和秀儿的房间里就传来痛苦的呻吟。
张氏冲进儿女房间,只见铁柱和秀儿蜷缩在床上,浑身抽搐,脸上笼罩着一层灰气。她扑上去抱住女儿,只觉得秀儿身上冰凉,像是寒冬腊月掉进了冰窟窿。
“娘……冷……好冷……”秀儿牙齿打颤。
张氏心如刀绞,她突然想起符纸上说“饲以金银”,灵机一动,冲进里屋,把装金银的瓦罐抱出来,一股脑倒在太岁肉旁边。
说来也怪,那些金银一落地,太岁肉就安静下来,不再动弹。而铁柱和秀儿的呻吟也渐渐停了。
张氏明白了,这太岁是要用金银“喂饱”,才暂时不会吸家人的精气。可家里的金银总有花完的一天,到那时……
从那天起,王家陷入了可怕的循环:割太岁肉换金银,再用金银喂太岁,太岁暂时安静,接着又需要更多金银……而王家人,就在这个循环里一天天消瘦下去。
村里人起初还羡慕王家的富贵,后来见这一家子瘦得脱了形,面色灰败,大白天都阴气森森,就开始避而远之。有老人说,王家这是被什么东西“借了寿”,活不长了。
张氏试过偷偷把太岁扔掉,可无论扔多远,第二天它准会自己回来。她也试过找和尚道士,可那些人来了一看,都摇头摆手,说这太岁已成气候,他们道行不够,降不住。
三个月后,王铁柱先走了。那天早上,张氏叫儿子起床吃饭,推门进去,只见铁柱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已经没了气息。奇怪的是,他脸上竟带着诡异的笑容,像是梦见了什么极快乐的事。
又过了一个月,王秀儿也没了。出嫁的年纪,却走得像个干瘪的老太婆。张氏抱着女儿的尸体哭了一天一夜,眼泪都流干了。
现在,王家大宅里只剩下张氏一个人。她也不再试图扔掉太岁,每天就呆呆地坐在堂屋里,看着那块已经长到磨盘大小的肉。那肉如今五官清晰,甚至能看出是个笑模样,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瘆人。
家里的金银堆成了山,可张氏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也快了,因为最近总看见死去的丈夫、儿子、女儿在屋里走动,冲她招手。
最后那个晚上,张氏挣扎着爬到八仙桌边,对着那块太岁肉,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你吃了我吧……吃干净点……别再害别人了……”
说完,她头一歪,断了气。
第二天,邻居见王家一整天没动静,壮着胆子推门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堂屋中央,一块磨盘大的肉块微微颤动,旁边倒着三具干尸,正是王老憨一家剩余的三人。而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全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一碰就化成了粉末。
村里人不敢擅动,凑钱请来了青云观的青阳道长。道长一看,长叹一声:“造孽啊!这太岁已成人魔,若再晚来三日,就要破门而出,为祸一方了!”
道长摆开法坛,用黑狗血混合朱砂在王家大宅画下阵法,又命人挖了一个三丈深的大坑。最后,他亲手将那块太岁肉放入坑中,覆上三尺厚的石灰,再填土压实。
填土的时候,坑里传来阵阵呜咽声,像是婴儿啼哭,又像是女子哀嚎,听得人毛骨悚然。填平后,道长在埋太岁的地方建了一座小庙,供上三清像,让人每天来诵经。
说也奇怪,自从太岁被埋,王家坳连续三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特别好。村里人都说,这是王老憨一家用性命镇住了邪祟,保了一方平安。
只是偶尔有夜行的人说,经过那座小庙时,能听见地下传来细微的咀嚼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食金银。还有人说,月圆之夜,能看见王家老宅的废墟上,有四道淡淡的人影,围着一块看不见的东西,不停地割啊割,换啊换……
这故事传到今天,王家坳的老人们还会指着后山那座破败的小庙告诫后生:“人啊,不能贪那不该得的财。你们看王老憨一家,倒是发了大财,可命都没了,要钱有啥用?记住喽,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而那座埋着太岁的小庙,至今无人敢拆。庙前那棵老槐树,据说就是当年王老憨发现太岁的地方。只是现在,那树下寸草不生,连蚂蚁都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