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郑书记视察带来的喜悦和“调拨”风波引起的警醒，如同冰与火，在曹大林心中交织、沉淀。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草北屯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船，既需要借助政策的东风，也必须牢牢掌握自己的舵轮，任何一丝松懈和妥协，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合作社的内部管理和长远规划中，与老会计、曹德海等人反复核算，制定更详尽的财务制度和分配方案，确保每一分集体财产都用在刀刃上，每一份收益都清晰透明地惠及社员。
秋深了，长白山换上了它最绚烂的华服。柞树叶金黄，枫树叶火红，夹杂着常青松柏的墨绿，层层叠叠，宛如一幅巨大的油画。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早晚时分，呵出的气已经带上了白雾。对于山里的生灵而言，这是一年中储备脂肪、准备应对漫长寒冬的最后时机。
这天下午，负责巡护北山那片新规划的林下参田和附近山场的探索队队员孙小满，连滚带爬、脸色煞白地跑回了合作社，找到正在和木匠商量制作新蜂箱的曹大林。
“曹……曹支书！不……不好了！北山……北山那个‘老虎洞’……有……有黑瞎子（黑熊）！在……在蹲仓！”孙小满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
“啥？黑瞎子蹲仓？”曹大林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中的木料，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周围的木匠和几个社员也围了过来，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蹲仓”是东北山林里的行话，指的是黑熊在秋季找到合适的树洞或者岩洞，作为冬眠的巢穴，进去之前会在附近大量进食，积蓄能量。一旦开始蹲仓，就意味着黑熊进入了半休眠状态，但绝非毫无威胁。相反，处于蹲仓期的黑熊，因为要守护自己的“冬宫”，警惕性和攻击性往往比平时更强，尤其忌讳被惊扰。
“你看清楚了？确定是在蹲仓？”曹大林沉声问道，一边示意孙小满慢慢说。
孙小满喘匀了气，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曹支书！俺今天巡到老虎洞那边，离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子骚臭味，跟平时不一样。俺就留了心，没敢靠近，爬到旁边一棵大树上用望远镜看。这一看可把俺吓坏了！那老虎洞口，有新扒拉出来的泥土和烂树叶子，洞口还有好几堆新鲜的熊粪！最吓人的是，俺看见洞口里面，好像有个黑乎乎的巨大身影动了一下，还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哼唧声！肯定是那黑瞎子在里面收拾窝，准备蹲仓了！”
老虎洞，是北山一处废弃多年的岩洞，距离草北屯大约五六里地，位置相对偏僻，但离合作社新开辟的林下参田和规划的明年扩大养殖场的区域，却不算太远！一头准备在此蹲仓过冬的黑熊，就像一个埋在合作社发展蓝图旁边的巨大隐患！一旦它醒来活动，或者受到惊扰冲出洞穴，对附近劳作社员的安全，对参田和未来养殖场的威胁，都是致命的！
消息很快在合作社核心成员中传开。曹德海、老会计、刘二愣子、吴炮手等人迅速聚集到办公室，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严峻。
“妈的！这瘟熊，咋选在这个时候蹲到老虎洞去了！”刘二愣子一拳捶在桌子上，又气又急，“那地方离咱们的参田和规划中的新养殖区太近了！这要是它在里面睡一冬天，明年开春饿急了眼出来，还不把咱们的参苗和牲口祸害完了？还得防着它伤人啊！”
吴炮手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关键是它现在已经开始蹲仓了。这玩意儿，蹲仓之前吃得膘肥体壮，力气最大，性子也最凶。这时候去惹它，跟找死没啥区别。”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忧心忡忡：“就算它不主动出来祸害，有这么个大家伙在附近蹲着，社员们以后还敢去那边干活吗？人心惶惶的，肯定影响生产啊。”
曹德海沉默了片刻，看向曹大林：“大林，你啥想法？这事拖不得，得赶紧拿主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曹大林身上。如何处理这头蹲仓的黑熊，成了摆在草北屯面前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传统的做法，也是最直接的做法，就是趁其蹲仓，组织精干猎手，携带武器，将其猎杀！既能消除威胁，熊皮、熊胆、熊掌也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刘二愣子和一部分年轻社员，显然是倾向于这个方案的。
“曹哥，没啥好犹豫的！咱们有枪，有人！趁它现在刚进洞，还没睡死，组织人手，带上家伙，把它端了！一了百了！”刘二愣子挥舞着拳头，语气激动。
曹大林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目光落在北山老虎洞的位置，又看了看周边标注的参田和规划区，眉头紧锁。猎杀，看似一劳永逸，但风险极高。蹲仓的黑熊极其敏感，一旦猎杀过程中出现差池，没能一击致命，激怒了它，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造成人员伤亡。而且，他心里始终萦绕着那个念头——生态平衡。黑熊是这片山林食物链顶端的猛兽之一，它的存在，本身也是山林健康的一种标志。草北屯要走可持续发展的路子，对待这些山林原住民的态度，是否应该有所改变？
“猎杀……风险太大。”曹大林缓缓开口，否定了刘二愣子的提议，“而且，咱们现在不是以前单打独斗的猎户了。咱们是合作社，做事得考虑更周全。这黑熊是山里的东西，咱们不能因为它可能构成威胁，就轻易夺它性命。别忘了，咱们的林下参，咱们的养殖业，都是依托这片山林。对山里的生灵，得有几分敬畏。”
“那咋整？难道就让它在那儿蹲着？咱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刘二愣子有些不服气。
曹大林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我的想法是，不猎杀，而是‘惊扰驱离’！”
“惊扰驱离？”众人都是一愣。
“对！”曹大林解释道，“黑熊选择蹲仓地点，首要考虑的是安全和安静。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在确保安全距离的前提下，制造巨大的、持续的噪音和它不喜欢的特殊气味，让它觉得这里不再安全，不再适合冬眠，迫使它自己放弃这个洞穴，转移到更深、更远的山林里去。”
曹德海眼睛一亮，抽了口烟：“这法子……倒是个路子。老辈子也有用敲锣打鼓吓走野兽的。不过，对付蹲仓的黑瞎子，光靠敲锣打鼓怕是不够。”
“所以咱们得准备充分。”曹大林思路清晰，“第一，选定几个上风口的隐蔽位置，作为制造动静的点。第二，工具要多样，铜锣、铁盆这些要带，还要把合作社那台备用的柴油发电机拉上去，接上高音喇叭，循环播放录制好的各种噪音，比如敲击声、呐喊声，甚至……可以试试放点鞭炮（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第三，收集一些黑熊厌恶气味的物品，比如硫磺、辣椒粉、甚至是柴油，在洞口上风处小心点燃或散布，用气味驱赶。第四，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必须配备武器，占据有利地形，确保一旦驱赶失败，黑熊被激怒冲出来，我们有能力自卫和掩护撤退！”
这个方案，考虑周详，既避免了正面冲突的巨大风险，又体现了对野生动物生命的尊重，符合曹大林一贯倡导的与山林和谐共处的理念。
刘二愣子虽然觉得不如直接猎杀痛快，但也承认曹大林的办法更稳妥，风险更小。吴炮手和老会计也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这么定了！”曹大林一锤定音，“事不宜迟，趁它还没完全进入深度休眠，咱们明天一早就行动！愣子，你带人准备工具和武器！吴炮，你经验足，负责选定行动点位和指挥现场！德海叔，您老和几位有经验的老把式，帮忙参谋参谋，看看还有啥需要注意的细节！”
命令下达，草北屯合作社这台高效的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刘二愣子带着年轻队员们，将合作社仓库里那台沉重的柴油发电机抬出来检修，准备电缆和高音喇叭；收集了屯里所有的铜锣、铁盆，甚至把过年耍秧歌用的钹都找了出来；又准备了大量的硫磺、辣椒粉等物品。吴炮手则带着人，连夜再次潜入北山，在孙小满的指引下，远远地确认了老虎洞的情况，并选定了三个既安全又能有效覆盖洞口区域的制高点作为行动位置。
这一夜，草北屯许多人家又是灯火未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肃穆。曹大林仔细检查着每一件准备的工具，反复推敲着行动的每一个细节，他知道，明天的行动，不仅关系到屯子的安全，更是对他提出的“生态保护优先”理念的一次重要实践。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支由曹大林、吴炮手、刘二愣子以及十名胆大心细、枪法好的探索队员组成的特殊队伍，带着各种“装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草北屯，向着北山老虎洞进发。一场人与熊之间，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较量，即将在这深秋的山林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