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屯水争的圆满解决,不仅保障了草北屯当年的农业生产和养殖用水,更意外地促成了两个屯落之间的首次实质性合作。修复古老分水闸的工程,在曹大林和李满囤的共同主持下,进展顺利。草北屯出技术、出部分材料,李屯出人力,双方社员在工地上一起挥汗如雨,以往的隔阂和戒备,在共同的劳动中悄然消融了不少。那条曾经引发争端的小河,即将以一种更公平、更可持续的方式,滋养两岸的土地和人民。
这件事传开,草北屯曹大林的名声在周边屯落更加响亮。人们不仅佩服他搞生产、抓经营的本事,更叹服他处理复杂矛盾时展现出的胸怀和智慧。连一向不太看得起周边“山沟屯子”的李屯人,私下里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句:“草北屯那个曹大林,是个人物!”
就在水闸工程接近尾声,秋意渐浓,山林褪去夏日的浓绿,染上更多金黄与赭红的时候,草北屯迎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公社党委的郑书记,亲自下来视察工作了。
消息传来,整个草北屯都动了起来。合作社大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养殖场里,“初雪”的鹿舍和“大犇”的牛栏被清理得格外整洁,连那匹依旧带着几分野性的“追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安静了许多。社员们脸上都带着自豪与期盼的神情,自家屯子搞得好,能让公社书记亲自来看看,这是多大的脸面!
郑书记是坐着公社那辆半旧的吉普车来的,只带了一个秘书。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蹬一双黄胶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一下车就和迎上来的曹大林、曹德海、老会计等人用力握手。
“大林同志,德海老哥,各位乡亲们,你们好啊!我可是早就听说你们草北屯搞得红红火火,今天特意来看看,取取经!”郑书记嗓门洪亮,态度亲切,丝毫没有架子。
曹大林心里暖暖的,连忙引着郑书记参观。他们先看了合作社的办公区和账目,老会计拿出记得清清楚楚的账本,郑书记翻看着,不住点头:“好,好,账目清晰,管理规范,像个样子!”
接着去看养殖场。看到体型优美、毛色光亮的梅花鹿“初雪”,郑书记饶有兴趣地询问了驯养情况和市场前景;看到那体型庞大、犄角狰狞的野牛“大犇”时,他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声赞叹:“好家伙!真把这家伙给弄回来了?了不起!这可是咱们公社头一份啊!”当听到曹大林介绍还有一匹捕获的野马和一只正在驯养的海东青时,郑书记脸上的赞赏之色更浓。
随后,他们又去看了新开辟的林下参田。一垄垄参苗在厚厚的落叶覆盖下安然生长,虽然还只是第一年,但那整齐的规划和精心的管护,让郑书记频频颔首。曹大林详细介绍了林下参“仿野生”、可持续发展的理念,郑书记听得非常认真,感慨道:“大林啊,你们这个思路对头!不光想着眼前挣钱,更想着长远发展,保护山林,这才是正道!咱们搞建设,不能吃祖宗饭,断子孙路!”
视察完几个主要项目,郑书记又随机走访了几户社员家庭,看到家家户户粮仓殷实,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听到社员们对合作社、对曹大林发自内心的拥护,这位老书记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中午,就在合作社大院,用屯里的土产做了一桌不算丰盛但充满乡土气息的饭菜。郑书记吃得津津有味,尤其对那盘炒蕨菜和野蘑菇炖小鸡赞不绝口。
饭桌上,郑书记对草北屯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他放下筷子,看着曹大林和几位骨干,语气郑重地说:“大林同志,德海老哥,还有草北屯的各位乡亲们!你们这一年多来的成绩,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合作社路子走得正,步子迈得稳,不仅自己富了,还带动了周边,解决了矛盾,树立了新风,很好!非常之好!我代表公社党委,对你们表示祝贺和感谢!”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有力:“经过公社党委研究,我们决定,将你们草北屯合作社,正式申报为咱们公社,乃至咱们县的‘特色种养殖示范基地’!公社会在政策、贷款和技术支持上,给予你们重点倾斜!希望你们戒骄戒躁,继续探索,争取更大的成绩,为咱们全公社的发展,闯出一条新路子来!”
这话一出,满座皆喜!成为公社的示范基地,这意味着草北屯的发展得到了官方的正式认可和大力支持!未来的政策、资金、技术都会向这里汇聚,发展的前景更加广阔了!曹大林激动地站起身,代表全屯表示感谢,并表态一定不辜负公社领导的期望。
然而,就在这宾主尽欢、气氛热烈的时刻,陪同郑书记一起来的那位王秘书,扶了扶眼镜,笑着插了一句,看似随意,却让桌上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曹支书,你们这个养殖场搞得确实有声有色啊。尤其是这野牛、梅花鹿,还有那野马,在咱们这儿可是稀罕物。郑书记,您看,是不是可以让草北屯这边,支援几头给公社?放在公社大院或者农技站那边,既能展示咱们公社的特色,也能起到宣传作用嘛。”
这话听起来像是商量,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桌上草北屯这边的人,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曹德海的眉头皱了起来,老会计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住了,刘二愣子更是差点直接站起来。
支援?说得好听!这不就是明抢吗?这些野牛、野马,是他们草北屯人冒着生命危险,费尽千辛万苦才弄回来的,是合作社最重要的种畜和资产,是未来发展的希望!公社一句话就要“调拨”走?还一开口就是“几头”?这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收租子有啥区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大林脸上。郑书记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曹大林,似乎也在等待他的反应。
曹大林的心猛地一紧,一股怒火夹杂着委屈直冲脑门。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冲动。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努力维持着恭敬的笑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用一种为难而又不失坚定的语气说道:
“郑书记,王秘书,非常感谢公社领导对我们养殖场的看重。这些野牲口能入领导的眼,是我们草北屯的荣幸。”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不过,王秘书可能不太了解具体情况。这些野牛、野马,野性难驯,捕捉和驯养都极其不易,每一头都凝聚着我们全屯社员,特别是探索队队员们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是用命换来的。它们不仅仅是几头牲口,更是我们草北屯合作社全体社员的集体财产。”
他看向郑书记,眼神清澈而坦诚:“郑书记,咱们合作社的章程是您肯定过的,强调民主管理和集体所有制。像调拨种畜这样关系到合作社根本利益和全体社员权益的重大事项,按照章程,必须经过全体社员大会讨论表决,不是我曹大林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他顿了顿,继续诚恳地说道:“而且,这些野牛野马目前还处在初步驯化阶段,野性未除,贸然换环境,很容易应激生病甚至死亡,那就太可惜了。我的想法是,等它们完全驯化成功,繁殖出后代,到时候我们草北屯一定主动挑选最好的,支援给公社,帮助其他有条件的屯落也发展起来,那才是真正发挥示范带动作用,您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有度。既点明了这些牲畜的来之不易和集体属性,抬出了合作社章程作为挡箭牌,又表达了未来支持的诚意,给足了郑书记面子,同时巧妙地将“调拨”变成了未来的“支援”和“带动”。
王秘书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有些挂不住。郑书记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哈哈一笑,拍了拍曹大林的肩膀:“好!大林同志说得好!原则性强,头脑清醒!合作社的章程定了就要执行,集体财产就要集体决定!这事怪我,考虑不周,王秘书也是好心,想着给公社增光添彩嘛。就按大林同志说的,等你们发展好了,繁殖多了,再支援公社也不迟!来,吃饭,吃饭!”
郑书记一番话,轻松化解了尴尬,也将“调拨”之事轻轻揭过。桌上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草北屯的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看向曹大林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和感激。好险!若不是曹大林应对得当,合作社这刚刚起步的根基,恐怕就要被动摇了!
这场视察,最终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郑书记临走前,再次紧紧握住曹大林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大林,好好干!草北屯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公社都是你们坚强的后盾!”
送走了郑书记,曹大林站在屯口,望着远去的吉普车扬起的尘土,心中百感交集。得到公社的认可和支持,无疑是巨大的动力;但王秘书那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也给他敲响了警钟。草北屯的发展,不会一帆风顺,除了要应对自然的风险、内部的矛盾,还要时刻警惕来自外部的、各种形式的觊觎和干扰。
他握紧了拳头,眼神更加坚定。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草北屯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守住全体社员的希望。这条路,他必须走得更加稳健,更加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