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集市比早上更乱。
太阳被云遮住,风从巷口挤进来,把灰尘和烤红薯的香搅成一股闷味。
摆摊的人多了,来逛的人也多,脚步声、吆喝声、锅铲碰铁锅的声音乱成一团。
阮时苒正按着边,让烧饼在锅里起泡。
她今天的手法比昨天稳得多,翻面也快,一点都看不出是新手。
宋斯年在侧面帮她挡风,把刚做好的饼装进油纸。
两人忙得正起劲,突然“哐啷——”一声。
声音不大,却尖,像有人故意用脚踢到铁盆。
阮时苒循声一看——
他们放在地边的面盆,被人踩歪了。
那是和面用的铜盆,阮家的老物件,碗沿磨得亮。
此刻却被硬生生踏出一道凹痕。
脚是那个人的。
昨天抢位置、今天跟他们对喊的那个烧饼摊男。
那人低头看着被自己踩歪的盆,装出一脸“哎呀你们东西怎么放这么外面”的表情。
“看不住东西啊?”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阮时苒一下僵了,手指因为气憋得发紧,铲子都握不住。
周围几个摊贩假装忙自己的,却侧眼瞟着这边——
他们不是不想帮,而是习惯了这样的“小冲突”谁都不管。
宋斯年没说话,走过去捡起盆。
他手指沿着盆沿摸了一圈,沉默得可怕。
阮时苒心里“咯”的一声。
她第一次看到他那种沉下来的表情——
安静,却像把火从喉咙往胸口里压。
她赶紧走过去:“盆还能用,我们换一个就是——”
话没说完,被他轻轻挡开。
不是推,是拦住她往那人那边靠的动作。
那男人“啧”了一声,语气带着挑衅:
“摊位这么挤,你们盆放哪儿不好偏偏放这儿?怪我咯?”
一句话,把“踩坏别人东西”巧妙推成“对方自己不会摆”。
阮时苒呼吸急了:“你是故意的。”
男人瞥她一眼:“小姑娘,说话别这么冲。”
她胸口一压,差点忍不住。
宋斯年慢慢站直,把盆放到桌上。
他没吼,也没让步,只问了一句:
“你想怎样?”
男人冷笑:“我想怎样?我也不怎样,你们要摆就摆,别挡着我的顾客走路。”
这话明显胡说——
他们摊位挪得已经靠墙,挡谁?
真要说挡,明明是他盯着他们才对。
阮时苒忍不住了:“你别欺负人太过分——”
宋斯年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腕子。
很轻,却一下让她话卡住。
他低声一句:“我来。”
阮时苒被他说得心口一颤。
她看着他——
他的眼神不再是温的,也不是平静,像是压着一线严重的克制。
那男人见他一直没发火,反倒更嚣张,往前一步,故意用鞋尖去碰他们桌脚:
“怎么?你还想跟我理论?”
宋斯年没有退,也没有侧开,他站在桌前,让那男人的鞋尖撞在自己鞋面上。
那声音小,却像点燃了什么。
摊贩冷嗤:“让开,我要摆东西。”
宋斯年抬眼。
那眼神不是愤怒,是一种——
“我要是动,你会后悔”的沉静。
他淡淡说了一句:
“碰我可以,碰她的东西不行。”
男人愣住一瞬:“她的?“
宋斯年点盆:“我们一起的。”
男人笑:“一起算什么?谈对象啊?一起就不能被踩?”
他话越说越难听,甚至故意抬脚,又往桌腿那边挪。
这一次,他没碰到桌子——
因为宋斯年的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踝位置往外一推。
不是打架,不是硬掰,是很精准的——
“你给我滚开一点”的动作。
男人没站稳,往旁边踉跄了一下:“你他妈——”
宋斯年没给他继续骂的机会,声音低得像压着火山:
“你再碰一次试试。”
不是威胁,是明确的结局。
那男人本来想骂回去,可周围摊贩的视线全被这一幕吸引了。
几个人都看着宋斯年,眼神里有种——
“这年轻人看着温顺,其实不好惹”的意味。
男人怔了两秒,估计也意识到再闹下去不好看,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
“摆你们的,别挡我就行。”
说完,他就回自己的锅旁。
动静大,动作重,却再没敢往这边靠一步。
空气像突然被放出来的气,乱了一瞬。
阮时苒的手还被他握着。
她抬头,声音有些抖:“你……你刚才差点动手。”
宋斯年松开她,看着被踩凹的面盆,声音沙哑了一点:
“我知道。”
“你要是跟他打起来——”
“我不会。”
“你刚才哪里看得出‘不会’?”
宋斯年低头,把手洗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我只是在忍。”
“你忍什么?”
“忍着别让你看到更难看的。”
阮时苒怔住。
他不是怕输,也不是怕冲突。
他怕——她替他担心。
她心口乱跳:“那你刚才为什么拦我?”
宋斯年看她一眼,声音压得很低:
“因为你一生气,我比你还乱。”
阮时苒:“……”
她鼻尖发热,又急又心疼:“你以后——别这么冒险。”
宋斯年轻声:“如果你在,我就冒。”
一句话,让她胸口整块发紧。
她抬手去摸那个凹下去的盆沿,刚碰到,油味、铁味、潮味混在一起。
她突然说:“我们不换盆。”
宋斯年:“嗯。”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们被他吓住了。”
“我也不想。”
她吸气:“那今天的烧饼,我来贴锅。你看火。”
宋斯年抬头:“你不怕油?”
“我怕你看着我难受。”
他怔住了半秒。
那半秒里,他第一次露出不是克制,也不是冷静,而是——
像心被她抓住一下的表情。
他轻轻点头:“好。”
阮时苒哪怕心里还有余悸,但她走到锅前时,手稳得出奇。
她贴第一张饼时,油溅出来一点。宋斯年想伸手挡,却忍住了。
他只在她身后站着,声音很轻:
“别靠太近。”
“我知道。”
“我就在这儿。”
“我知道。”
油花“噼啪”跳,香味在角落里蔓延。
他们两人的影子贴在一起,像谁都不愿离开那半步。
收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油锅余温还在,铁盆上的凹痕在灯光下特别显眼。
他们把东西一件件往车上绑。
阮时苒动作快,像怕自己慢半拍就让那盆的伤口更显眼似的。
宋斯年在旁边拉绳子。绳子绕了两圈后,他突然停住:“我来,你别搬重的。”
“我没搬。”她语气有点硬。
“那盆你抱了两次。”
“抱一下怎么了?”
“手会酸。”
“酸不酸我自己知道。”
她语气越说越高。
宋斯年低头系绳,没反驳。
东西全部绑好后,两人推着车往集市外走。
夜风里有煤炉子熄灭后的味道,还有菜叶子腐在角落的味道。
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却让她心里燥得厉害。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你以后别那样挡人。”
宋斯年把车停住:“嗯。”
她皱眉:“你别只‘嗯’。你知道你刚才那一下……要是他没站稳摔着了,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那样做?”
“我刚才忍住了。”
“你那叫忍住?”
宋斯年抬眼:“至少我没打他。”
阮时苒被他这句噎住:“你就想着打他?”
“我想着不让他碰到你。”
两句话直白得让她呼吸一窒,却又气得胸口堵:“你保护我也不能那么冲!”
宋斯年把手放在车把上,声音不大:“那你刚才呢?你冲得比我还快。”
“我那是急!”
“我那也是。”
两人愣住。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去,带起一点烧饼的芝麻碎。
阮时苒抿唇:“你不怕麻烦吗?”
“怕。”
“那你——”
“可你比麻烦重要。”
她心口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不是甜,却让她说不出话。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路。
街灯昏黄,影子被拉得细长。
阮时苒想开口,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能换个问题:“那盆你怎么处理?”
“敲回去还能用。”
“你敲?”
“嗯。”
“手会疼。”
“你看着就不疼。”
她瞥他一眼:“我看着你敲,就更不舒服。”
宋斯年停住脚步,看她:“那你想怎么办?”
她想了想:“我们明天做两份面,带两个盆。”
“带两个盆?”
“坏一个还有一个。”
他沉默。
阮时苒轻轻踢了一下地面的碎砖:“我也不想让你挡,我也不想让你闹。但要是别人踩坏我们的东西第二次,你让我怎么办?”
宋斯年低声:“我不会再让他踩第二次。”
“你怎么不让?你跟着盆睡啊?”
“你在我就看着。”
“我又不是盆。”
“盆是你的。”
阮时苒怔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斯年没继续解释,只一句:“你在现场,我不可能放心别人碰你们的东西。”
话说得直,她耳根发热,却不敢继续往深了问。
又走了一段路,路边的铁皮房亮着灯,风把光切得碎碎的。
阮时苒突然说:“刚才那一下,你把他推得很准。”
“嗯。”
“之前练过?”
“没有。”
“那你怎么不怕推错?”
“因为我知道你在我身后。”
阮时苒脚步顿住:“我在你身后你就不怕?”
“是。”
“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在,我就不会乱推。”
“你……你这是什么话?”
宋斯年停下来,看着她:“说真话。”
她被他说得心都乱了:“你以后少说这种话。”
“为什么?”
“太让人——”
“——说不过来。”
晚风吹过,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吹得忽近忽远。
走到岔路口时,宋斯年忽然说:“明天,我看摊。你做饼就好。”
阮时苒反问:“凭什么换我不看?”
“因为你做得更好。”
“你也做得不错。”
“你比我快。”
“那你也可以学快。”
宋斯年想了想:“我怕你累手。”
“你怎么又来了?”
“说事实。”
她被堵得没力气吵:“你要是成天这样,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
“那你别说。”
“?”
“你做,我听。”
阮时苒:“……”
他不是在撩。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
她被他这句话硬生生堵住,只能扭头往家方向走:“明天继续。”
宋斯年推车跟在她旁边:“明天继续。”
走到家门口前,他突然停下来,轻声补了一句:
“你别怕我吵架。”
阮时苒:“我不是怕你吵,我怕你吃亏。”
宋斯年看着她,像某个地方被触到:“那我更不愿你出声。”
“为什么?”
“我怕你替我吃亏。”
两人僵在门前,谁都没往里走。
最后还是阮时苒甩下一句:“……你早点回去。”
宋斯年“嗯”了一声,却又加一句:
“明天我先来占位置。”
阮时苒皱眉:“你又要早起?”
“早点来,他就踩不到盆。”
“你别跟盆过不去。”
“我跟谁过不去都行,跟你过不去不行。”
阮时苒:“……”
她再吵一句都吵不出来。
……
他刚把火柴点亮准备烧水,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巷子那头传来。
轻,快,是年轻人的步子。
宋斯年抬头。
借着昏暗的天光,一个身影走过来——
一个女学生,背着书包,水蓝色布衫洗得干净。
她看着宋斯年,明显愣了一下。
“……你也这么早?”
宋斯年认出她——
是昨天买过烧饼的那位新来的旁系女生,叫季宁,和阮时苒同专业。
季宁站在他摊位前三步的地方,脚尖轻轻点在地上,像在纠结要不要走近。
宋斯年淡淡点头:“占位置。”
季宁咬了咬唇:“我也是……怕来晚了排不上,想早点买两个。”
他“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季宁却像是被鼓起勇气一样往前一步:“昨天的烧饼……真的很好吃。我想……想再买。”
宋斯年:“还没开始做。”
季宁抬头看他,目光有点忐忑:“那我等一下可以吗?”
宋斯年刚想说“随便”,季宁却先开口:“我怕等会儿人多,我挤不过别人。”
这句话让他微皱了一下眉——
不因为她,而是因为这句“挤不过别人”,和阮时苒昨天喊到快没声的画面重叠。
他淡淡:“等一会儿就行。”
季宁看见他没赶人,像松了口气,轻轻笑了一下:“谢谢你。”
她笑起来干净温柔,像那种从小被夸长大的孩子。
宋斯年没多看,继续生火。
火刚点着,集市里又陆续有人来了。
季宁站得离摊位有点近,看着他熟练地把柴塞进火口,突然小声问:
“你每天……都这么早吗?”
“不一定。”
“你很厉害。”
宋斯年:“……?”
季宁眼睛亮亮的:“我看过别的摊主,他们都要忙很久,你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
宋斯年语气平:“是她教的。”
季宁的笑顿了一下:“你说……阮时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