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的内部报告,通过赤火公社加密的交通网,在七日内传遍主要根据地。
沭阳县衙,夜已深。
王铁柱把那份抄录的报告摔在桌上,震得茶碗哐当乱跳。“胡扯!纯粹是胡扯!”他脸色铁青,在屋里来回踱步,“什么叫‘口号极端,行动扭曲’?我王铁柱一片赤心为无产阶级,倒成了‘假革命者’?”
对面坐着县革委会副主任——原私塾先生李文彬。他小心地捡起报告,抚平纸角,轻声道:“王主任,报告里没点名……”
“还用点名吗?”王铁柱猛地停步,手指戳着报告,“‘唯成分论’‘排斥知识分子’‘把真正为百姓服务的技术人员赶走’——这不是说我王铁柱是说谁?整个沭阳,还有谁把韩江那样的技术人员下放到西乡种地?”
李文彬沉默。三个月前,正是他悄悄写信给龙骧谷,反映王铁柱的过激行为。如今报告来了,字字句句像照妖镜。
“这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王铁柱狠狠捶桌,“肯定是韩江那帮旧文人!他们自己成分不纯,就污蔑我们无产阶级干部!还‘假革命者’?我王铁柱罢工时流过血,坐过曹魏的牢,他们呢?就会摇笔杆子!”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李文彬终于开口:“王主任,报告里也说了……要审查干部的实际作为。看团结的是谁,冷落的是谁。咱们沭阳这几个月,确实把不少教书先生、大夫、匠人排挤走了。西乡那几百亩旱田,本来韩技术员的水车能救,现在……”
“现在怎么了?”王铁柱瞪眼,“离了那些旧文人,无产阶级就种不了地?笑话!”
“可春灌误了,秋收减产,饿肚子的是老百姓。”李文彬声音很轻,“老百姓才不管你是无产阶级还是知识分子,他们只问:谁能让地里多打粮。”
王铁柱像被掐住脖子,半天说不出话。他忽然想起昨天去西乡视察,看见孙大牛——那个被他以“富农思想”下放的贫农,正带着十几个农民,偷偷按韩江留下的图纸造水车。见他来了,所有人都停下手,眼神冷得像冰。
“王主任,”李文彬起身,“报告最后说,要起草一份《关于当前工作中几种错误倾向的决议》,要指名道姓。我建议……咱们沭阳先自己开个会,把一些过头的事纠正纠正。主动总比被动好。”
“纠正?”王铁柱冷笑,“向阶级异己分子低头?我王铁柱宁折不弯!”
李文彬不再劝,躬身退出。走到院里,他仰头看天。夏夜繁星满天,可他知道,沭阳要变天了。
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王铁柱在咆哮:“都是叛徒!都是叛徒!”
同一夜,新安县衙后堂。
郑廉把报告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额头的汗就多一层。最后他放下报告,掏出手帕擦汗,手却在抖。
“好险……好险……”他喃喃自语。
幕僚周掌柜凑过来:“县丞,这报告……”
“叫我会长!”郑廉厉声纠正,“现在没有县丞,只有新安新政协进会郑会长!”
“是是是,郑会长。”周掌柜压低声音,“这报告,话很重啊。‘无原则扩大化’‘向旧势力投降’……这说的不就是咱们协进会吗?”
郑廉闭眼深呼吸。他想起三天前,林远指导员突然被召回龙骧谷学习。走前那年轻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信任,而是深深的审视。
“周掌柜,”郑廉睁开眼,声音恢复镇定,“你马上办三件事。第一,协进会名单里,把李茂才、赵徐氏这几个地主富农的名字撤下来。第二,明天开大会,宣布成立‘贫农代表小组’,从各村选真正的贫雇农进协进会。第三——”
他顿了顿:“张百万捐的那五百石粮,退回去。就说……赤火公社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周掌柜瞪大眼:“退回去?可张百万那边……”
“顾不得了。”郑廉摆手,“报告里说得明白:‘团结是有原则的团结’。咱们以前……确实有点‘扩大化’。现在要收一收。”
“那王楷、赵魁他们?”
“暂时不动。”郑廉眼神闪烁,“他们都是生意人,算‘爱国商人’,还在团结范围内。但要敲打敲打,让他们收敛点。”
周掌柜心领神会,正要走,郑廉又叫住他:“还有,派人去西乡,找到那个孙老栓——就是拒领份田那个老佃户。请他来县衙,我要亲自向他请教‘土改真意’。”
“请教他?”周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请教。”郑廉挤出一丝笑,“姿态要做足。报告不是说了吗?看干部的实际作为。咱们的实际作为,就是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
周掌柜恍然,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郑廉看着油灯,心里却发沉。这一套他太熟了——当年汉室将倾时,他及时转向投曹;曹丕篡汉时,他第一时间献颂。如今赤火公社要整风,他也能及时“调整”。
只是这一次,他隐约觉得,没那么简单。
那报告里的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扎在心里:“任何把工具当目的、把手段当宗旨的行为,都是对革命的背叛。”
工具……目的……
郑廉忽然想:在赤火公社眼里,他郑廉是工具,还是目的?
他不敢往下想。
黑石峪战俘营,医护室油灯亮到后半夜。
张明远把报告平铺在药碾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完一遍,他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鼻梁。
门外传来脚步声。赵大山没敲门就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
“老张,还没睡?”
张明远苦笑:“睡得着吗?”他把报告推过去,“赵连长,你看看吧。我……我真是糊涂啊。”
赵大山扫了一眼,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没接报告,把粥碗放下:“先喝点。孟书记临走前交代,说你这人本质不坏,就是书生气重,容易把政策理解偏了。”
“不是偏了,是错了。”张明远声音发哑,“报告里说,‘阉割政策本意’‘用表面的仁慈掩盖工作的懒惰和无能’——说的就是我张明远。我把‘优待俘虏’当成了目的,忘记了目的是改造人。”
他指着窗外战俘营方向:“吴长顺现在还在装病,陈三那样的穷苦兵还是懵懵懂懂。我这三个月……白干了。”
赵大山在他对面坐下:“也不白干。至少没虐待俘虏,没给赤火公社抹黑。”
“可也没给赤火公社争光!”张明远激动起来,“孟书记说得对——如果我们把俘虏养得白白胖胖,他们回去却继续给曹魏卖命,那我们的‘优待’是仁慈还是愚蠢?”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医护室里踱步:“我想明白了。从明天起,取消所有特殊待遇,军官士兵一视同仁。组织诉苦会,让陈三他们先说,说家里为什么穷,为什么被抓丁。吴长顺要是再装病——”他咬牙,“送他去修路,真腿疼假腿疼,干几天活就知道了!”
赵大山笑了:“这才对嘛。不过老张,你也别太急。思想工作得慢慢来,讲方法。”
“我知道。”张明远重新戴上眼镜,眼神清澈了许多,“我准备编个小册子,用浅显的话讲清楚:曹魏为什么坏,赤火公社为什么好。不是念纲领,是讲故事——讲孙老栓那样的佃户怎么被逼租,讲李老四那样的盐工怎么被克扣。战俘里很多也是苦出身,他们能听懂。”
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赵大山看着眼前这个书呆子大夫,忽然觉得,有些人走弯路,不是因为坏,是因为太想做好。一旦想通了,他们比谁都认真。
“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赵大山端起粥碗递过去,“先把粥喝了。治病救人,你也得先把自己照顾好。”
张明远接过碗,手还有点抖。但这一次,是因为决心,不是因为恐惧。
龙骧谷,陈烬书房。
孟瑶和周铄坐在对面,桌上摊着刚起草的《关于当前工作中几种错误倾向的初步调查》。厚厚一叠,三十多页,记录了十二个根据地、二十七起典型问题。
“都在这儿了。”孟瑶声音疲惫,“沭阳的唯成分论,新安的无原则团结,黑石峪的优待偏差,还有江东那边冒出来的假赤火武装……问题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周铄补充:“更麻烦的是,很多基层干部分不清什么是真偏差,什么是假革命。有的同志看到报告后跑来问:我和郑廉一起团结商人,我也错了吗?我和王铁柱一样讨厌旧文人,我也错了吗?”
陈烬一直安静地听。等两人说完,他才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说,一座房子为什么会被虫蛀空?”
孟瑶和周铄对视,不明白。
“不是因为虫子太厉害,”陈烬自问自答,“是因为木头本身有裂缝,有潮湿。虫子只是顺着裂缝钻进去。”
他拿起那份调查报告:“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光抓虫子。是要找到裂缝在哪里,潮湿从哪里来。要把裂缝补上,把潮湿烘干。这样,虫子自然待不住。”
“社长是说……”周铄若有所思。
“我是说,假革命者能混进来,能得势,说明我们的制度有漏洞,我们的教育有缺失,我们的监督有空白。”陈烬站起身,走到窗边,“王铁柱为什么走极端?因为他只记住了‘阶级斗争’,没理解‘团结大多数’。郑廉为什么搞调和?因为他把‘统一战线’当成了投机钻营的护身符。张明远为什么偏执行政策?因为他把‘人道主义’理解成了无原则的仁慈。”
陈烬转身,目光深邃:“热潮之下,必有沉渣。 我们的事业发展太快,很多人是冲着‘热潮’来的,不是冲着‘革命’来的。他们带来的不是信仰,是投机;不是理想,是欲望。”
他走回桌边,手指轻叩那份调查报告:
“假革命者比真敌人更危险,因为他们从内部蛀空大厦。他们腐蚀的不是几个人,是一种风气,一种原则。今天他们能把‘团结’搞成投降,明天就能把‘土改’搞成兼并,把‘民主’搞成独裁。”
孟瑶轻声道:“那这次整风……”
“整风不是清洗。”陈烬斩钉截铁,“是为了治病,为了找回初心。要通过学习、辩论、批评和自我批评,让真革命者更清醒,让动摇者坚定起来,让投机者现出原形。要给犯错误的同志改正的机会,但绝不姑息故意破坏者。”
他看向两人:“这份报告,先不发。改成《学习材料(内部讨论稿)》,发到各地区主要负责人手里,组织讨论。让大家对照检查:我那里有没有类似问题?我有没有犯类似错误?”
“要指名道姓吗?”周铄问。
“要。”陈烬点头,“但不作结论,只摆事实。让事实说话,让同志们自己评判。”
油灯的光,在三张脸上跳动。
远处传来谷中锻铁工坊换班的钟声。当当当,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陈烬最后说:“整风是一场考试。考的是每一个干部:你加入赤火公社,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一己私利,还是为天下公义?是图一时热闹,还是求万世太平?”
他吹熄油灯,月光洒进书房。
“答案,在每个人心里。”
三日后,龙骧谷印刷工坊。
老赵戴着老花镜,排最后一行铅字。那是周铄执笔的《学习材料》扉页按语:
“本材料所列问题,旨在引发思考,促进整改。望各同志以对革命负责、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对照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真理愈辩愈明,队伍愈炼愈纯。”
铅字咔嚓入版。
窗外,东方既白。
而在沭阳西乡的窝棚里,韩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是李文彬,身后还跟着两个农民代表。
“韩技术员,”李文彬神色郑重,“县里决定,请您回城主持水利工程。王主任他……他去龙骧谷学习了。”
韩江愣住。他看向那两个农民代表——是孙大牛和另一个老佃户。
孙大牛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韩技术员,咱们的水车……还得您来。”
晨光照进窝棚,尘土在光柱里飞舞。
韩江忽然觉得,那光,比三个月前明亮了些。
而在更远的黑石峪,天刚亮,战俘营的集合号就响了。陈三迷迷糊糊爬起来,跟着队伍走到操场。台上站着张明远,旁边还有赵大山。
张明远手里没有纲领,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地契——那是从曹军俘虏身上搜出来的,某地主逼死佃户后强占的田契。
“兄弟们,”张明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今天咱们不讲大道理。就说说这张纸,说说这张纸背后的人命……”
陈三听着,忽然想起老家那三亩被族长强占的坟地。
他攥紧了拳头。
整风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但有些种子,已经在裂缝里,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