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的夏夜,山风带着未散的暑气。但议事堂里,气氛比腊月还冷。
长条木桌两侧,坐着三十余人——除了孟瑶、周铄、韩澈、秦狼、燕十三等核心,还有从冀州、徐州、豫州紧急召回的六名地区负责人。他们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困惑:沭阳的王铁柱事件、新安县的郑廉问题、黑石峪战俘营的偏差……这些问题像蔓草般在根据地蔓延。
油灯的光在陈烬脸上跳动。他面前摊着三份报告:周铄整理的《胡适之言论批判汇编》,孟瑶的《新解放区问题调查》,以及一份刚送到的密报——东吴境内出现自称“赤火之友”的豪强武装,打着均田旗号吞并小地主土地。
“都到了。”陈烬合上报告,声音不高,却让堂内最后一丝窃语消失,“今晚不谈具体事务,谈思想。”
“先从胡适之说起。”陈烬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地图前,“这位胡先生最近又出了高论。他说:‘镇压黄巾死伤几十万百姓,你们不反;罗马士兵伤及几个学子,你们便群情激愤——此乃以封建军阀之血,为帝国主义挡枪。’”
堂内有人皱眉。刚从许都回来的情报干部低声道:“这话在士林中流传很广,不少中间派觉得‘有道理’。”
“有道理?”陈烬转身,目光如刀,“那我问诸位:黄巾因何而起?因土地兼并,民不聊生!镇压黄巾者谁?是汉室官军,是地方豪强!这是阶级内部的压迫与反抗。”
他走回桌边,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的益州:“而今日罗马士兵伤人,贵霜铁骑屠城——这是外族对中华民族的侵略与征服!胡适之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看似‘理性’,实则是要完成三重混淆——”
陈烬竖起三根手指:
“一混淆矛盾性质。把内部阶级矛盾与外部民族矛盾搅成一锅粥,让人分不清主次。”
“二混淆责任主体。把封建军阀的罪,偷偷转嫁给‘我们所有人’,仿佛每个华夏子孙都欠着黄巾的血债,便没资格指责外敌。”
“三混淆斗争目标。按他的逻辑,既然我们自己也有罪,那反抗外敌就成了‘虚伪’。于是顺理成章得出结论:不如‘敞开怀抱’,让征服者来‘征服我们的心’。”
他停顿,让这些话沉淀。油灯噼啪作响。
“同志们,胡适之不是糊涂。”陈烬声音冷下来,“他是清醒地背叛。他用精致的诡辩,为帝国主义侵略卸责,为投降主义铺路。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试图瓦解我们抵抗的意志——不是用刀剑,是用道理。”
“但胡适之好对付。”陈烬话锋一转,“他是明面上的敌人。更危险的,是那些混进我们队伍的人。”
他拿起孟瑶的报告,翻开其中一页:
“新安县,郑廉。前县丞,赤火公社一到,立刻宣布‘深恶曹魏暴政’,组织‘协进会’。他做什么?把豪强地主拉进权力圈,用‘团结一切力量’的口号,排挤贫苦农民代表。当我们的干部提出异议,他说:‘这是扩大统一战线!’”
翻过一页:
“沭阳,王铁柱。铁匠学徒出身,罢工积极分子。掌权后搞‘阶级成分审查’,把教师、医生、技术人员统统打成‘阶级异己分子’。他说什么?‘无产阶级最纯洁!非我阶级,其心必异!’”
再翻一页:
“黑石峪,张明远。战俘营医护长。对战俘中的顽固军官百般优待,设小灶,免劳动,美其名曰‘感化政策’。普通士兵逃跑,他说‘要以教育为主’;政治教员反映军官散布反动言论,他说‘需要证据’。”
陈烬合上报告,环视众人:“这三个人,立场不同,做法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他缓缓说出那个词:
“假革命者。”
堂内一片死寂。
“什么是假革命者?”陈烬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却干着背叛革命的事。他们支持革命,不是出于信仰,而是投机。他们的行为实质,是稀释革命原则、腐蚀革命队伍、最终满足个人私欲。”
他走到黑板前,用炭笔写下三个特征:
“特征一:口号极端,行动扭曲。 王铁柱就是典型。他喊的‘无产阶级纯洁论’,比谁都‘左’。可他的行动呢?把真正为百姓服务的技术人员赶走,把敢提意见的贫农下放。他维护的不是无产阶级利益,是他个人的权力。这种‘左’,是掩护自私的盾牌。”
“特征二:无原则扩大化。 郑廉这种人,最会利用‘团结’这个词。他们把‘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偷换成‘团结一切力量’。于是地主、豪强、旧官僚,甚至恶霸,只要表个态,就成了‘团结对象’。而被压迫的贫苦农民,反而被边缘化。这不是团结,是投降——向旧势力投降。”
“特征三:阉割政策本意。 张明远看似‘仁厚’,实则愚蠢。战俘政策的核心是什么?是‘优待为了改造’。他倒好,只要优待,不要改造。把战俘养成老爷,还美其名曰‘展示文明’。这不是人道主义,是形式主义——用表面的仁慈,掩盖工作的懒惰和无能。”
炭笔重重一顿,在黑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陈烬走回座位,但没有坐下。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同志们,我们现在面临两条战线的斗争。一条是外部战线,对抗曹魏、贵霜、罗马——这是明的敌人。另一条是内部战线,对抗这些假革命者——这是暗的敌人,比明的更危险。”
“为什么更危险?”他自问自答,“因为明的敌人拿刀枪,我们看得见,知道怎么打。暗的敌人呢?他们穿着我们的衣服,说着我们的话,举着我们的旗。他们从内部蛀空我们的原则,扭曲我们的政策,离间我们的队伍。”
孟瑶轻声接话:“社长,新安县有老农说:郑廉那些人,‘团结没了原则就成了包庇,统一没了立场就成了同流’。”
“说得好!”陈烬点头,“这就是问题的核心。团结是有原则的团结——原则就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以反帝反封建为目标。 离开了这个原则,团结谁?团结地主?团结买办?那还是赤火公社吗?”
他转向周铄:“周铄同志,你的《出卖灵魂的秘诀》写得好,但只批了胡适之这种公开的投降派。现在我们要写新的文章,批这些混进来的假革命者。题目就叫——”
他略一思索:“《真革命与假革命:如何识别披着红旗的豺狼》。”
周铄立刻记录。
“至于斗争,”陈烬继续,“斗争是分主次的斗争。 当前主要矛盾是什么?是中华民族与帝国主义的生死矛盾。所以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开明士绅、爱国商人,共同抗敌。但这是策略,不是原则。策略可以灵活,原则不能动摇。”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吹得油灯摇曳。
“而政策,”陈烬的声音在风中依然清晰,“政策是服务于根本目的的工具。 优待俘虏是为了改造人,不是养闲人。土改是为了解放农民,不是换个地主。罢工权是为了保障劳工权益,不是制造混乱。任何把工具当目的、把手段当宗旨的行为,都是对革命的背叛。”
陈烬关窗,回到灯光中心。他的脸上有疲惫,但眼睛亮得灼人。
“我知道,有些同志会困惑:这么严格地区分真革命、假革命,会不会造成分裂?会不会打击积极性?”他顿了顿,“我的回答是:真金不怕火炼,真理不怕辩论。”
“我们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绘画。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在这条路上,会有泥沙俱下,会有鱼龙混杂。怎么办?用斗争来淬炼——既和外部敌人斗争,也和内部错误斗争。”
他拿起那份东吴密报:“看看这个。东吴的豪强,已经学会打着我们的旗号兼并土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敌人也在学习,也在变化。如果我们自己不清醒,不纯洁,就会被敌人利用,被投机者绑架。”
堂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陈烬最后说:“从明天起,三件事。第一,各地区开展政策学习,重新理解‘团结’‘斗争’‘政策’的真实含义。第二,着手准备内部审查——不是王铁柱那种唯成分论,而是审查干部的实际作为:看他团结的是谁,冷落的是谁;看他执行政策时,是服务群众,还是服务私利。第三——”
他看向孟瑶和周铄:“你们牵头,起草一份《关于当前工作中几种错误倾向的决议》。要具体,要尖锐,要指名道姓——郑廉的问题是什么,王铁柱的错误在哪里,张明远的偏差如何纠正。不发文件,先在各根据地主要负责人中传阅、讨论。”
“社长,”秦狼忍不住问,“要是……要是查出真有问题的干部,怎么办?”
陈烬沉默片刻:“看性质。无心之失,教育改正;认识偏差,学习改造;故意扭曲、谋取私利、造成严重恶果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清除出队伍。”
夜更深了。
散会后,陈烬独自留在堂内。孟瑶最后离开时,回头看见他站在地图前,手指抚过那些代表赤火根据地的红色标记。
那些标记,曾经是纯粹的、炽热的火种。
而现在,有些火里,混进了湿柴,冒出了黑烟。
“社长,”孟瑶轻声问,“您觉得……我们能把这些假革命者都识别出来吗?”
陈烬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钉进木头的钉子: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能。因为一次假革命的危害,胜过一百次真敌人的进攻。”
窗外,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
淬火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