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城西“文渊巷”深处,胡适之府邸的客厅里温暖如春。四盏琉璃灯将厅堂照得通明,还有名士们宽袍大袖间熏染的淡淡兰芷气息。
厅中坐了二十余人。有白发苍然的前朝遗老,有羽扇纶巾的世家子弟,也有几个穿着朴素但眼神精亮的寒门才俊——胡适之的沙龙素以“兼容并包”着称。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
胡适之端起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他面皮白净,整个人透着一种经过精心打理的儒雅。
“诸君,”他开口,声音温润,“近日偶有所感,戏作了‘新三从四得’,权当抛砖引玉。”
众人精神一振。谁都知道,胡先生最擅此道——将圣贤道理化作市井趣谈,既显学问,又近人情。
“这三从嘛,”胡适之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坐在下首、正为他添茶的夫人江氏,“乃是:太太出门要跟从。”
座中已有轻笑。江氏低眉顺目,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太太命令要服从。”
笑声大了些。几个年轻士子挤眉弄眼。
“太太说错了——”胡适之顿了顿,待全场静下,才缓缓吐出最后三字,“要盲从。”
“妙啊!”一个胖硕的富商拍掌,“胡公真乃通达之人!”
“非也非也,”胡适之摆手,神色忽然郑重,“此非戏言。诸位试想,夫妇乃人伦之始。夫为妻纲,古之礼也。然纲常何存?在乎敬,在乎让。太太说错了,你便驳她,是争一时口舌之快,伤的是夫妇和睦,损的是家中和气。盲从非愚,乃大智也——你让她三分,她敬你七分,这账,划得来。”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再说四得。太太化妆要等得——女子爱美,天性也。你在外等上半晌,她出来时容光焕发,你面上也有光不是?”
众人皆笑称是。
“太太生日要记得。这一条最是紧要。”胡适之神色认真,“女人家,图什么?不就图个惦记。你记得她生辰,她便觉得这辈子值了。”
江氏适时抬头,与丈夫目光一触,眼中似有莹光,随即又低下头去。这一幕被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感叹胡公夫妇伉俪情深。
“太太打骂要忍得。”胡适之笑道,“河东狮吼,也是闺中情趣。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海阔天空!”座中齐声接道,笑声满堂。
“最后一条,”胡适之竖起食指,“太太花钱要舍得。钱财身外物,夫人开心最紧要。她买支钗、扯匹布,你皱眉头,她便觉得嫁错了人。何苦来哉?”
“金玉良言!”一个年轻士子激动起身,拱手道,“胡公此论,深得中庸之妙,既守古礼,又通人情,真可谓新时代的《闺范》!”
胡适之谦逊摆手:“戏言尔,当不得真。不过——”他话锋一转,神色肃然,“在这礼崩乐坏、纲常沦丧的乱世,你我士人,若连齐家都做不好,又何谈治国平天下?守护华夏文脉,当从守护人伦始。”
这番话掷地有声。满座肃然,几个老儒甚至眼眶泛红。
“胡公高义!”富商慨然道,“如今北疆那群赤脚泥腿子,鼓吹什么‘阶级平等’‘妇女解放’,分明是要毁我千年伦常!幸有胡公这等砥柱中流!”
“正是!”另一人附和,“陈烬那厮,竟纵容其妻孟瑶抛头露面,插手政务,简直是牝鸡司晨,不成体统!”
胡适之轻叹一声,神色悲悯:“陈社长……也是可怜人。身处蛮荒之地,被一群目不识丁的莽夫裹挟,渐行渐远,失了士人风骨。我等当引以为戒。”
正说着,管家悄步进来,附耳低语几句。胡适之眼中倏地闪过一簇光,那光很快被压下,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站起身,对众人拱手:“诸君,适才得报,城东流民所又有孩童冻饿而死。唉……如此乱世,我辈空谈风月,实在惭愧。”
满座动容。
“胡公仁德!”
“明日我便捐粮十石!”
“我出布匹二十匹!”
胡适之面露感动:“诸君善心,天必佑之。今日便到此吧——胡某还要去书房,将今日诸位的高论整理成文,或可作《救世刍言》新篇。”
众人依依散去。江氏送至二门,柔声道:“夫君早些安歇,莫要太过劳神。”
胡适之温言道:“夫人先睡,我稍后便来。”
待客厅空寂,他脸上那份悲天悯人的神情瞬间褪去。快步走回内室,对镜卸下鹤氅,换上一件深灰色不起眼的布袍,又往脸上抹了些许黄粉,遮去那过分光洁的肤色。
“轿子备在后门?”他问管家。
“备好了。嫣红阁那边也打点妥当,说是新来的清倌人唤作‘墨琴’,不但琴棋书画俱佳,还……还懂胡公新近推崇的泰西哲学。”
胡适之嘴角勾起一抹笑:“哦?那倒要见识见识。”
小轿从后门悄然而出,融入邺城夜色。轿帘低垂,看不见里面人神色。
同一片夜色下。
邺城东南角,一间简陋的土坯房里,油灯如豆。
周铄坐在破木桌前,提笔的手顿了顿。纸上已写了几行字,都是日常问候,干瘪得像是账本条目。他最终只添上一句:
“天凉,添衣。”
墨迹未干,他小心折好信纸,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囊,倒出十几枚五铢钱——这是他本月俸禄大半。用另一张纸仔细包好,和信叠在一起。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了。
他想起白日收到的家书。母亲字迹颤抖,说病体愈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他成家立业,为周家延续香火。信末,近乎哀求:“铄儿,王氏女虽非你心仪,然性情温良,家世清白。母恐时日无多,但求见你成礼,死亦瞑目……”
他闭了闭眼。
成婚那日,他穿着借来的绛红深衣,与盖头下的陌生女子拜了天地。洞房夜,他坐在外间,对着红烛看了一夜《赤火纲领》。次日清晨,他对那惶恐不安的新妇说:“婚事非我愿,但既成礼,我养你终老。只是……恕我无法尽丈夫之责。”
女子当时什么表情?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良久后轻声说:“妾……明白。”
这一“明白”,就是三年。
每月寄钱,偶尔写信,从未归家。族人骂他不孝,母亲怨他心狠,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女子名节重于性命的时代,休妻,等于逼她去死。
油灯噼啪一声。
周铄将信和钱封装好,在封皮上工整写下:“颍川阳翟县,周王氏亲启。”
远处隐约传来丝竹之声,该是哪个秦楼楚馆仍在欢宴。他吹熄油灯,和衣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看窗外疏星。
夜还很长。
而邺城的另一处,嫣红阁的雅间里,胡适之正抚掌而笑:“墨琴姑娘果然才情不凡!这首《西洲曲》的‘泰西新解’,当真令人耳目一新……”
女子娇笑,玉手为他斟酒。
酒是葡萄美酒,夜是金粉之夜。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街,沙哑的嗓音在空巷中回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世界,在同一片夜色下,背道而驰。
一个在锦绣堆里谈论苍生,一个在孤灯下默守一诺。
而历史的天平,正在这看似微小的割裂中,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