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698年)十月初七,难波京,太极殿(仿唐制皇宫正殿)。
深秋的晨光透过高大殿门上方精致的窗棂,在空旷宏伟的殿内投下几道斜长的、尘埃飞舞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清漆、以及一种类似檀香却又更为清冽的香气——那是为了此次会见,特意从库房中取出的、珍藏多年的极品沉香。
太极殿内,庄严肃穆到了极致。持统天皇端坐于御座之上,今日她未戴沉重的冕旒,只着一身最为庄重的十二章纹衮衣,头发梳成高耸的“大垂发”式样,饰以金钗玉簪。她的面容经过精心修饰,试图掩盖连日的焦虑与疲惫,维持着天皇应有的威仪,但放在膝上、交叠的双手,指尖却微微泛白。
御座之下,左右两班,亲王、诸王、一位(即正一位)至五位以上的公卿,身着正式朝服,按品序列,垂手肃立。人数比昨日港口迎接时少了许多,却尽是倭国真正的权力核心。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低垂着眼帘,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冒犯。偌大的宫殿,竟安静得能听到殿外远处巡逻卫士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藤原不比等立于文官班首,神色沉凝。他昨夜几乎未眠,反复推敲着今日可能面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他知道,今日这场“御前对话”,将决定未来数十年,乃至更久,倭国与那个神秘而强大的华胥之间的关系基调。
殿门处传来内侍尖细而拖长的通禀:“华胥国元首陛下、军事首席阁下——驾到——!”
所有垂首的倭国君臣,身体同时微微一震,下意识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脚步声响起。并非许多人想象中金属靴踏地的铿锵,也不是木屐的清脆,而是一种极为平稳、轻缓,却又带着奇异韵律的步履声,从容不迫地由远及近。
东方墨与青鸾并肩步入殿中。
东方墨依旧身着那身玄色银纹深衣,青鸾则是月白雷纹劲装礼服。两人的衣着在满殿倭国君臣繁复厚重的朝服对比下,显得异常简洁,却自有一种迥异于凡俗的清爽与超然。他们步伐一致,不疾不徐,目光平静地掠过两侧躬身的人群,最终落在御座之上的持统天皇身上。
东方墨微微颔首,青鸾亦随之颔首。这是一个平等的、国主之间的礼节。动作自然流畅,毫无刻意,却让殿中许多老派公卿心头一紧,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无奈与认命——在对方展示出的力量与文明维度前,似乎连计较礼节的资格都没有了。
持统天皇在御座上微微欠身还礼,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元首陛下,首席阁下远来辛苦。请入座。”
御座前方略低处,早已设好了两张与御座规制相仿、只是略小一些的紫檀木坐榻,铺着崭新的、织有龙凤云纹的锦缎坐褥。这是超越亲王、甚至超越皇太子规格的待遇。
东方墨与青鸾坦然就座。随行的四名华胥人员则无声地立于坐榻之后,如同四座沉静的礁石。
短暂的寂静。沉香的气息丝丝袅袅。
持统天皇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语气谨慎而恭敬:“元首陛下与首席阁下驾临鄙国,实乃旷古未有之盛事。朕与群臣,皆感殊荣。不知陛下游历我国近岁,于我风土人情,有何见教?” 这是一个安全的、开放性的问题,旨在开启话题,同时试探对方的态度。
东方墨目光平静地看向持统天皇,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彻人心,却又无丝毫压迫感,只是平静地陈述:“贵国山川秀美,百姓勤勉,礼制仿唐,颇有章法。然……”
他顿了顿,这个“然”字让所有倭国君臣的心提了起来。
“然,余观贵国上下,仿唐风甚笃,乃至衣食住行、典章制度,皆以唐土为圭臬。此慕华向学之心,可嘉。” 东方墨的声音平稳清晰,在大殿中回荡,“然,学者,当师其意,而非仅袭其形。唐土之制,源于其地、其时、其民,移之海东,水土未必尽合。且……”
他目光扫过殿中那些垂首的公卿,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重锤:“且唐土自身,制度沿革,代有损益,并非亘古不变之真理。今武周代唐,女主临朝,其制又生新变。贵国亦步亦趋,可曾想过,所步者为何?所趋者何向?”
这番话,看似平缓,却如惊雷般在殿中倭国君臣心中炸响!尤其是最后几句!
一直以来,“唐化”是倭国自圣德太子以来坚定不移的国策,是文明开化的象征,是获得“小中华”身份认同的基石。他们模仿唐朝的律令、官制、都城、服饰、文字……几乎一切。从未有人,敢在如此庄严的场合,如此直白地指出“仿其形”与“师其意”的区别,更无人敢将“唐土之制并非真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甚至,还点出了如今唐土(武周)自身正在剧烈变动的事实!
藤原不比等心中巨震,他瞬间明白了东方墨这番话的深意——这不仅是点评,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点拨”,甚至是一种对倭国现行道路隐晦的“否定”!而对方提及武周,更是一种提醒:你们所仰望的母版,自身已陷入困局。
几名老派公卿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张口结舌,发现竟无言以对。因为对方说的,是冷酷的现实。班田制推行困难,庄园坐大;律令仿唐,却难以真正约束贵族;中央集权始终受到氏族势力掣肘……这些问题,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从未有人敢将其根源指向他们所崇拜的“唐风”本身。
持统天皇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感到一阵轻微眩晕。这个问题,太尖锐,也太深奥了。
“那……以元首陛下高见,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基?”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这个困扰无数君主的问题。
东方墨缓缓道:“治国之道,首在立基。基不固,则楼阁虽华,终将倾颓。余之华胥,立基于三。”
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清晰而坚定:“一曰法。法者,非君王一人之意,亦非贵族特权之护符。乃凝聚全民最大共识之公器。法立则民知所行止,吏知所遵循,权知所界限。法律之前,元首与庶民同科。此谓‘法治’,替代‘人治’,可保公正绵长。”
“二曰民。民者,国之本也。非役使之对象,乃立国、强国之根基。执政者,当以民之生计、民之教化、民之福祉为念。民富则国强,民智则国兴。华胥设‘万民议事院’,虽非事事决于民,然民情民意,必有通畅渠道上达天听,以为施政之参鉴。”
“三曰新。世间万物,无时不刻不在变化之中。治国亦然。不可拘泥古制,不可固步自封。当鼓励格物致知,探究天地之理;当革新器物技艺,以代人力之穷;当敞开胸怀,接纳他者之长,化为己用。此谓‘与时俱进’,乃文明存续发展之不二法门。”
他每说一条,殿中倭国君臣的脸色就变一分。法治替代人治?法律约束君王与贵族?民为邦本不是空话,还有“万民院”这种闻所未闻的机构?鼓励“格物”、“革新”,甚至主动学习“他者”?
这些理念,与他们所熟知的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秩序、与天皇“万世一系”的神性权威、与贵族垄断知识技术的现实、与“祖宗成法不可变”的保守思想……处处相悖!却又隐隐然,自成一套逻辑严密、似乎更为“先进”的体系!
许多年轻贵族,眼中开始闪烁起迷茫而又兴奋的光芒。他们第一次听到如此系统、如此“离经叛道”却又似乎更有力量的治国理念。
持统天皇怔怔地听着,心中翻江倒海。她治理国家多年,深知其中艰难。华胥元首所说的“法”、“民”、“新”,每一点都似乎切中了她所面临的某些困境的根源,却又提供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解决思路。那是一条……她从未想象过,甚至不敢想象的道路。
“陛下所言……振聋发聩。” 持统天皇的声音有些干涩,“然,法若高于君,君威何存?民若可议政,尊卑何分?革新若动根本,祖宗之法何辜?” 这是她本能的反问,也是殿中许多守旧贵族的心声。
东方墨淡然道:“君威非来自凌驾于法,而来自守护此法、执行此法所获之民心所向。尊卑非天生注定,而在德能贡献。至于祖宗之法……若祖宗之法能使今之民富国强,自当遵从;若已成桎梏,则革新以求存续,方是对祖宗最大的告慰与继承。世间岂有万古不变之法?”
这回答,再次以截然不同的逻辑,颠覆了倭国固有的认知。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许多人都在努力消化这些闻所未闻的理念,感到思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时,一直沉默的青鸾,忽然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磬,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治国之道,文武相辅。方才元首所言,乃文治之基。武备之道,华胥亦有异于常者。”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身上。这位白村江海战的“梦魇”,军事首席的见解,更令人心悸。
“华胥之军,非为攻城略地、彰显武功而设。” 青鸾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锐气,“武备之要,首在止戈。以足够之威慑,使外敌不敢轻犯,保境安民,此其一。其二,军力之强,非仅在于士卒勇悍、兵甲犀利,更在于国家动员之能、后勤保障之力、将士教化之明。一国之军,当知其为何而战——为护法治,为卫家园,而非为将帅私欲、君主野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边患,如虾夷、隼人,征伐或可一时靖边,然仇恨深种,循环不止。华胥之道,更重发展自身,以文明之光辉、制度之优渥、生活之富足,自然吸引,渐次融合。武力仅为最后之保障,而非首选之策。”
这番军事见解,再次超出了倭国将领们的认知范畴。他们思考的战争,是调集兵马、划分军团、比拼勇武与谋略。而青鸾所言,却将军事问题提升到了国家制度、文明认同的层面,强调“止戈”与“融合”,将武力视为文明存续的“盾”而非“矛”。这种思路,让他们感到既陌生,又隐隐觉得……似乎更为高明,也更为长远。
卫府督等高级将领,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一丝茫然。他们惯于思考战术,何曾想过战争的“目的”与“意义”可以如此定义?
整个对话过程,倭国一方基本处于被动聆听和内心震撼的状态。东方墨与青鸾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窗户,窗外的风景瑰丽奇崛,却也让他们目眩神迷,不知所措。
当对话告一段落,持统天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空虚。仿佛过去数十年所坚信、所执行的一切,都在对方平静而深邃的阐述中,变得摇摇欲坠。
这时,东方墨示意,一名华胥随员上前,捧上一个不大却异常精致的木匣。
“此乃华胥赠与贵国之物,聊表睦邻之谊。” 东方墨道。
木匣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样看似普通却绝不寻常的东西:数包以特殊方法保存、颗粒饱满的谷物与蔬菜种子(耐寒高产);数卷以华胥特殊纸张和油墨印制、图文并茂的基础医药与卫生手册;几个制作精巧、可以活动演示的简易水利器械与纺织器械模型;还有几件如透明如水晶的杯盏(玻璃)、走时精准的小型齿轮计时器(怀表雏形)等体现华胥工艺的制品。
这些“礼物”,在倭国君臣看来,简直如同“神器”!那透明的杯盏,胜过了他们最好的琉璃;那自己会动的计时器,超越了任何漏刻;那些种子和手册,更是无价之宝!相比之下,他们准备回赠的传统珍宝、刀剑、丝绸、漆器……虽然珍贵,却显得如此的……“陈旧”和“凡俗”。
礼物交换在一种近乎单向的“赐予”氛围中完成。华胥是给予方,是展示方;倭国是惶恐的接受方,是仰望方。
最后,东方墨淡然表示,华胥愿与近邻友善往来,可接受少量倭国精心挑选的学子,赴华胥学习基础的“格物、算术、医药”知识(明确排除了军事、政体等核心领域),并愿意进一步扩大“粟珍阁”在倭国的公平贸易,互通有无。
条件看似宽厚,却限定了交流的深度与范围,主动权与选择权,牢牢掌握在华胥手中。
当这场注定载入倭国史册的“御前对话”结束时,持统天皇与满朝公卿,恭敬地将东方墨与青鸾送出太极殿。
阳光依旧明亮,但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却显得苍白无力。
许多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些颠覆性的理念与那些超越想象的器物影像。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们固守多年的精神世界。
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遥远的东方海上,存在着一个不仅在武力上,更在文明理念、制度设计上,都似乎站在了更高维度的国度。
而他们自己,以及他们所仰慕的“唐风”,在这更高维度的文明之光映照下,似乎显露出了未曾察觉的局限与暗淡。
敬畏,在思想的层面,烙下了更深的印记。而一丝对“另一种可能”的茫然向往,也如同种子,悄然落入了某些年轻心灵的缝隙之中。
难波京的秋日,因为这场对话,变得更加深邃,也更加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