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黄昏,上阳宫,观风殿高阔的露台。
这里毗邻洛水,是宫城地势最高处之一。暮春的风毫无阻隔地吹过,带着河水微腥的气息与落花最后的甜香,拂动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更衬得天地空旷。武曌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太平公主侍立身侧。母女二人皆着常服,武曌是一袭深青襦裙,外罩玄色半臂,太平则是一身海棠红的宫装,裙裾在晚风里轻扬。
夕阳正缓缓沉入洛阳城西连绵的屋宇之后,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哀伤的金红,也给母女二人身上镀了一层黯淡却辉煌的边。远处,明堂巍峨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见证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
“这几日,神都里关于明堂之誓,议论得如何?”武曌并未看女儿,目光投向更远处洛水上如蚁的舟船,声音平静无波。
太平公主微微垂首,言辞谨慎而恭顺:“回母亲,朝野上下,无不称颂陛下圣明,感念陛下为社稷长治、两家和睦之良苦用心。铁券丹书藏于史馆,更被视为旷古未有的庄严之举,足以震慑宵小,安定人心。”她顿了顿,补充道,“至少……表面如此。”
“表面如此。”武曌轻轻重复这四个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太平,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跟朕说这些门面话。朕想听的,是真话。”
太平抬起眼,望了一眼母亲被霞光勾勒的、线条依然硬朗的侧影,缓声道:“真话便是,人心惶惶,各有盘算。李唐旧臣私下或许松了口气,以为陛下此誓,是终于将国本重归李姓的明确信号,铁券暂时捆住了武氏的手脚。武家子侄……如三思者,表面感泣,内心未必服膺,或许正谋划着如何在这‘一家亲’的幌子下,行扩展势力之实。至于东宫、相王府,”她略一停顿,“恐惧犹在,谨慎更甚。”
“你看得清楚。”武曌终于侧过头,目光如古井般深幽,落在女儿美艳却难掩疲惫的脸上,“那你呢,太平?你既是李家的女儿,又是武家的媳妇,站在这中间,觉得朕这铁券,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这个问题直白而锐利,近乎残酷。太平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波澜不兴,她迎着母亲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对儿臣而言,它首先是一道母亲亲自划下的‘界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它告诉所有人,尤其是武家,那个位置,”她极轻地指了指洛阳宫城中心的方向,“想也不要想了。从此以后,所有明面上的争夺,都必须止步于此。这对儿臣,对显哥哥、旦哥哥,至少是眼下的一重保障。”
“只是眼下?”武曌追问。
“母亲,”太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人心欲望,如同洛水,您能用铁券筑起一道堤坝,暂时规范它的流向,却无法让它彻底干涸,更无法阻止它在堤坝之下无声侵蚀、或等待洪峰决堤的那一天。这铁券的效力,不在金石,而在……未来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心中是否还有对天地神明、对母亲您今日权威的敬畏。而敬畏,是会随着时间流逝的。”
露台上陷入沉默,唯有风声呜咽。
良久,武曌缓缓转身,凭栏远眺,她的背影在漫天霞光中显得异常孤独,甚至有些佝偻,那是属于七十余岁老妇人的真实形态,与她平日里挺直如松的帝王仪态截然不同。
“你说得对,太平。”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不再咄咄逼人,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洞穿世事的苍凉,“朕何尝不知?这铁券,与其说是朕赐给武家的护身符,不如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祖母,拼尽最后力气,为那些不成器、却又放不下的儿孙,划定的一块‘安全区’。”她苦笑一声,那笑声干涩无比,“朕这一生,用权术驾驭人心,用酷吏清洗异己,用制衡掌控朝局,自以为能操控一切。可到了最后,却发现最想牢牢掌控的‘身后事’,恰恰最是虚无缥缈,最是人力难及。只能用这自欺欺人的‘神圣契约’,来求一个心安,或者说,来演一场给活人看的大戏,指望这戏的余威,能震慑久一点。”
太平心中震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无力与局限。那个永远算无遗策、冷酷强大的“圣神皇帝”外壳下,原来也只是一个被家族责任、历史评价和死亡阴影重重捆绑的衰老灵魂。
“母亲……”她欲言又止。
武曌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安慰。她抬起头,望着天际最后一丝金光被青灰色的暮霭吞噬,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太平,你说,朕千秋万岁之后,该在这乾陵前,立一块怎样的碑?上面……该刻些什么?”
太平愕然。她想起朝野间关于皇陵仪制的奏议,斟酌道:“自是记叙母亲开天辟地、革唐建周、文治武功之伟业,彰明慈孝,泽被苍生……”
“算了。”武曌打断她,语气索然,“那些歌功颂德的辞藻,朕听得太多,也写得腻了。功过是非,朕自己做了一辈子裁判,也当了一辈子被告。是圣主还是妖后,是开创还是篡逆,是泽被苍生还是荼毒天下……朕累了,也不想再定了。”
她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或许,就立一块无字之碑吧。光光的,空空的,什么也不写。朕这一生,做的事,说的话,流的血,成的功,造的孽……都摆在那里。懂的人自然懂,恨的人继续恨,赞的人依旧赞。朕懒得辩解,也无需后人定论。功过……就留给这刮了千万年、还会继续刮下去的风,留给这看了无数兴衰、依旧沉默不语的日月去评说吧。”
“无字碑……”太平喃喃道,被这想法背后巨大的空虚与傲然所震撼。
武曌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夜色如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吞没。宫灯次第亮起,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摇曳的孤影。此刻的她,不再是明堂上震慑乾坤的女皇,只是一个站在权力与生命终点的老人,独自面对着她亲手参与缔造、却又深感无力完全掌控的历史洪流。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吩咐:“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是,母亲保重。”太平行礼,悄然退去。露台上,只剩下武曌一人。
又静立了许久,直到夜露沾湿了衣衫,带来沁骨的凉意,武曌才缓缓走回殿内。她没有唤人侍奉,独自走进寝殿最深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暗格,机关精巧。她打开它,里面没有珍玩珠宝,只静静地躺着一枚颜色已然黯淡、边缘却被摩挲得异常温润的墨玉。
正是当年利州江畔,那个叫东方墨的少年所赠。
她将墨玉取出,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玉质,微微一顿,随即紧紧握住。掌心传来玉石顽固的坚硬,也似乎传来江风潮湿的气息和少女心跳的悸动。她走到灯下,就着昏黄的光,凝视玉身上那四个已深深镌刻进记忆里的字——“常守本心”。
“本心……”她极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灯影在她脸上跳跃,映出无比复杂的神情:有刹那间的恍然与追忆,有迅即涌上的强烈讥诮与自嘲,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深埋于权谋铁血之下的惘然。
“成王败寇,社稷江山面前,何来本心?”她对着虚空,仿佛在质问那个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的赠玉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朕的本心,便是要赢,要站到最高,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保护朕在意的人!朕做到了!”她的语气陡然激烈,握着墨玉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但下一刻,那激烈的情绪又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空洞。她做到了吗?她站到了最高,却成了最孤独的人;她掌握了命运,却发现自己仍是历史的囚徒;她想保护武氏家族,却只能用一道自己都不全然相信的铁券,为他们争取一个脆弱的未来。
而那个赠玉的少年,那个说着“千年守护”的奇才,早已带着他的理想和失望远遁海外,在另一片天地践行着截然不同的“守护”。他们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却似乎都被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束缚着——她被权力和家族捆绑,他或许也被理想和责任羁绊。
“常守本心……”武曌再次低语,这一次,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讽刺。她守护的“本心”,早已不是江畔少女对未来的朦胧期盼,而是武曌对武周天下、对武氏血脉存续的执着。这执着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不惜以毕生功业为赌注,以身后清誉为代价,导演出明堂盟誓这最后一幕。这究竟是守护,还是另一种更深刻的囚禁?
她猛地将墨玉掷回暗格,发出“哐”一声轻响,随即重重关上机关。仿佛要切断所有无谓的回忆与诘问。
殿内重归寂静。
她慢慢走回窗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阳宫的万千灯火,勾勒出这座帝国离宫精美绝伦而又森然庞大的轮廓,它如同一个巨大而华美的牢笼,囚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囚禁着拥有这权力的人。明堂铁券静静躺在史馆深处,散发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它是契约,是枷锁,也是一个时代即将落幕的封印。
而武曌,这个七十五岁的女皇,站在牢笼的中心,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她是囚徒的建造者,是规则的制定者,最终,也成了被自己一手打造的权力牢笼、被无法卸下的家族责任、被滔滔历史洪流所围困的,最孤独也最醒目的囚徒。
春夜深寒,风穿过长廊,呜咽如泣。
远处洛水汤汤,奔流不息,带走了落花,也正无声地带走这个辉煌而复杂的时代,最后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