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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941章 契约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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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那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震耳的钟鼓、缭绕的香烟与那令人窒息的庄严誓词一并隔绝。春日真实的阳光泼洒下来,竟有些刺目。参与盟誓的众人如潮水般退下玉阶,走向各自的车辇仪仗,彼此之间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静默。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的触碰,方才在神前“永为一家”的激昂,仿佛被这洛阳午后的风一吹,便只剩下一层单薄而脆弱的壳。壳下,是各自奔涌、截然不同的心潮。

镇国太平公主府,妆阁。

沉重的锦缎礼服已被侍婢褪下,换上轻便的居家长裙。太平公主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的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已不年轻却依旧精致美艳的面容,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没有唤人进来整理略显散乱的发髻,只是静静地、审视般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是李家的女儿,天后的爱女,帝国的公主。也是武家的媳妇,建昌王武攸暨的妻子。今日在明堂,她站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在李显、李旦之后,武三思、武攸暨之前。这个位置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尴尬,一种束缚。

“一家?”她轻轻启唇,对着镜中的自己吐出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极淡、近乎冷诮的弧度。

母亲煞费苦心导演的这出大戏,她看得比谁都通透。那铁券丹书,与其说是护佑武家的“神符”,不如说是母亲套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脖颈上的一道华丽枷锁。它试图锁住的,是未来可能燃起的清算之火,是李武两家十余年血腥倾轧积累下的如山怨愤。可是,一道铁契,几句誓言,真能压得住人心深处的恐惧、不甘与仇恨么?

她想起自己逝去的丈夫薛绍,那张温文尔雅的脸,最终却在狱中变得扭曲苍白。那时的母亲,可曾想过“一家”?她又想起如今名义上的丈夫武攸暨,那个谨慎到近乎懦弱的男人,今夜回府后,恐怕又会辗转反侧,忧惧于如何在这新立的“家规”中自处吧。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螺钿小盒。里面没有珠宝,只藏着一封来自遥远海外的密信副本,是青鸾(晋阳公主)多年前辗转送至的只言片语,谈及海外那片名为“华胥”的新天地,谈及那里截然不同的法度与秩序。当时她只觉得那是痴人说梦,如今想来……太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有向往,有讥讽,更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同样是皇室女儿,她的姑姑选择了一条彻底挣脱旧牢笼的路,而她,却深陷在这最华贵也最血腥的牢笼中心,不得不成为母亲维系平衡的一枚关键棋子。

“棋子……”她低声重复,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冰冷。棋子,亦可有自己的意志和步伐。母亲想用这铁契打造一个稳定的三角,那她便要在这三角的每一个边上,都增加属于自己的分量。保护武家?不,她首先要保护的,是她太平自己,和她未来的子嗣。至于这“一家亲”的戏码,她自然会演下去,而且要比所有人都演得真诚、演得漂亮。

东宫,崇文馆偏殿。

太子李显几乎是瘫坐在锦榻上,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贴身的中衣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他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一盏孤灯在案头跳跃。

明堂里的一切,于他而言不啻于又一场精神上的酷刑。母亲那穿透珠帘的威严目光,仿佛时刻钉在他的脊梁骨上。那誓词,他跟着念了,声音或许比谁都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块滚过喉咙。

“共辅皇室……永为一家……互不侵害……”他喃喃地重复着,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十四年!房州那十四年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流放岁月,早已将当年那个轻浮的太子磨成了惊弓之鸟。他怕母亲,怕那些如狼似虎的武氏子弟,甚至怕朝堂上那些心思难测的大臣。这太子之位,与其说是荣耀,不如说是架在炭火上的铜鼎。

今日之誓,是母亲给他的“定心丸”,还是新一轮试探的开端?他分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比以往更加恭顺,更加低调,对武家那些表兄弟要更加“亲厚”。母亲要“一家”,那他便做出“一家”的样子来,哪怕心里恨不得将他们……

李显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北疆风沙中,自己那为数不多的、挺直腰杆的时刻。是的,他曾在突厥入寇时临危受命,曾在艰难中取得过小胜,赢得过军士的些许拥护。那一点点微弱的、建立在军功之上的底气,是他在恐惧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忍耐……必须忍耐……”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铁券已立,至少在母亲有生之年,这“一家”的场面必须维持下去。这是他生存的法则。至于母亲百年之后……李显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着怨愤与野望的复杂光芒,随即又迅速被无尽的惶恐淹没。未来太远,变数太多,他现在只想熬过眼前,活着坐上那个位置。

梁王府,密室。

与东宫的死寂压抑不同,梁王武三思的密室中弥漫着酒气与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氛。盟誓时所穿的亲王礼服被胡乱扔在一旁,他仅着中衣,来回踱步,脸色在烛光下阴晴不定。

“姑母!好一个‘永为一家’!”武三思终于停下脚步,抓起桌上的银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醇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胸中的块垒,“这是铁了心要把我们武家,捆死在李显那条破船上了!”

他如何能甘心?魏王武承嗣生前为太子之位奔走呼号,最终郁郁而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武三思自问才干、手腕不输承嗣,更有姑母信任,难道就因一道铁券、一番誓言,便永远断绝了那个最高位的念想?

“铁券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他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姑母在,自然无人敢动。可姑母年事已高……”他压低声音,对心腹道,“李显懦弱,李旦避世,那个位置,他们坐得,我武氏为何坐不得?今日之誓,是枷锁,却也是护身符。有了这‘一家亲’的名分,我们更能名正言顺地结交朝臣,渗透权要,掌握机要!”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可能性:“李显需要依靠我们来稳定局面,平衡李唐旧臣。我们便借力打力,徐徐图之。待时机成熟……”他没有说下去,但脸上的神色已说明一切。盟誓的神圣性,在他充满权力欲的算计中,早已褪色为一张可供利用的政治牌码。

狄仁杰府邸,书房。

夜色已深,书房内只点着一盏青灯。狄仁杰未着官服,一身朴素的深色常服,坐在书案后。他已年近古稀,头发胡须尽白,但腰背依然挺直,目光沉静如古井。案头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卷《道德经》。

陈延之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他一身利落的文士服,举止间自有气度,与狄仁杰之间像是默契的搭档。“狄公,时辰不早,该服药安歇了。”

狄仁杰从经卷上抬起眼,接过药碗,并未立即饮用,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沉重。

“延之,你都听说了吧?明堂之事。”

“如此大事,神都早已传遍。”陈延之在对面坐下,神色平静。

“陛下用心良苦啊。”狄仁杰缓缓道,用碗盖轻轻拨动着汤药,“欲以一道铁契,锁住未来数十年的干戈,为武氏子孙求一个平安,也为太子将来即位扫清一些障碍。爱女之心,护族之切,令人感慨。”

陈延之目光微动:“狄公认为,此计可行?”

狄仁杰沉默良久,将药碗放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道德经》上“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一行字。“诚信不存,金石何用?”他声音低沉,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无奈,“今日之誓,可束君子之形,难遏小人之心。李武积怨,非一日之寒;权力诱人,非一纸可阻。这铁券,在敬畏天地祖宗、恪守臣节之人眼中,是重于泰山的誓言;在权欲熏心、貌恭而内诡者看来,不过是暂且不得不遵从的桎梏,甚至是可供钻营的幌子。”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屋宇,看见这洛阳城中那些各怀心思的人们。“真正的安宁,非一纸契约可致,乃需制度之公,人心之正,法度之严。让争权夺利者无可乘之机,让忠良正直者不必依凭‘铁券’求活。如此,方是长治久安之本。”

陈延之若有所思:“狄公所言,令人想起海外华胥所循之道。”

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随即化为更深的感慨:“华胥……是啊,那或许是另一种答案。陛下欲以无上权威缔结神圣契约来维系平衡,而华胥,据说试图以‘法理’与‘制度’作为基石。孰优孰劣,非老夫可断。老夫所能为者,不过是在这庙堂之上,恪尽职守,劝谏陛下,安抚百姓,在这铁券覆盖之下,尽力维系一方清明,为太子将来……多留一些可用之人,可依之基罢了。”

他又轻轻咳了几声,陈延之面露关切。狄仁杰摆摆手,示意无妨,只是眉宇间的疲惫愈发浓重。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时日或许无多。这道新鲜出炉的“明堂铁契”,最终会走向何方,他很可能看不到了。但他必须在自己还能说话、还能做事的时候,为这个他效忠的帝国,为天下苍生,再多尽一分力。

“明日,还需进宫面圣。”狄仁杰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与坚定,“河北赈灾的后续事宜,吏部考选的章程,都耽搁不得。至于这盟誓……”他顿了顿,“且看吧。但愿陛下这片良苦用心,能换来真正的太平岁月。”

青灯如豆,映照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书房外,春夜洛阳的微风拂过庭树,枝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议论着那枚刚刚藏入史馆最深处、注定不会平静的玄铁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