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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794章 血泪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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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灵堂

雨还在下。

从午后到子夜,这场暴雨像是要把洛阳城整个淹没。东宫丽正殿西侧的偏殿里,此刻被仓促布置成了灵堂。没有高僧诵经,没有素幡如雪,甚至没有足够的长明灯——内侍省只送来两口黑漆棺木,停放在殿中,棺盖紧闭,钉死。

据说,是上阳宫的意思:罪身之人,不宜停灵过久,更不宜开棺惊扰。

棺木前设了两个简陋的灵位,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些许,写着“皇太孙李重润之灵”、“永泰公主李仙蕙之灵”。没有谥号,没有封赠,连“皇孙”、“公主”的称谓都被刻意省略,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名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插在灵堂的中央。

灵前香炉里插着三炷线香,青烟袅袅升起,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冷风一吹,扭曲着散开,很快消失不见。殿内只点了四盏素白灯笼,烛火在灯罩里跳动,将棺木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像两只沉默的巨兽。

太子李显被羽林卫押回东宫后,便被软禁在寝殿,门口有持戟卫士把守,不得外出。此刻守在灵前的,只有太子妃韦氏,和她两个陪嫁多年的老宫人。

韦氏跪在蒲团上,一身素服,未施脂粉,长发披散,只用一根白色丝带松松束在脑后。她跪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脸上没有泪,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里亮得骇人——那是仇恨淬炼出的寒光,比殿外冰冷的夜雨更刺骨。

她盯着那两口黑棺,盯着灵位上儿子的名字、女儿的名字,盯着那扭曲消散的青烟,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骨髓,融进血脉,永生永世不忘。

“重润……”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仙蕙……”

没有回应。只有雨打窗棂的淅沥声,和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

“我的儿……我的女儿……”韦氏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悬在距离棺木三寸的空中,停住了。她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

记忆的碎片,带着血色的锋刃,一片片剐过心头——

李重润出生那日,是仪凤三年的春天。她痛了一天一夜,当稳婆将那个皱巴巴、浑身通红、哇哇大哭的小人儿放在她怀中时,她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骨血相连”。李显当时还是英王,抱着儿子笑得像个傻子,说:“此子眉眼像你,将来必是俊朗儿郎,有仁君之相。”

仁君之相……呵。

李仙蕙是三年后出生的,那时他们已在房州。那是个冬夜,风雪交加,条件简陋,她险些难产。当女儿的啼哭声终于响起时,她虚弱得几乎昏死,却还是挣扎着看了一眼——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像黑葡萄,不哭,反而对着她笑。

她教重润读书,教他“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她为仙蕙梳头,告诉她“女子当有气节,不输男儿”。她以为,自己将一双儿女教得很好,知礼数,懂进退,明是非,有仁心。

可如今……

“哈……”韦氏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寂的灵堂里回荡,诡异而凄厉,像夜枭的哀鸣,“教得好……教得真好啊……教到他们……连命都没了……”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灵位,盯着那冰冷的墨字。

“张易之……张昌宗……”她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每个音节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两个靠着皮相取悦老妇的伶人……两个从腌臜勾栏里爬出来的贱奴……竟敢……竟敢害我儿女性命!”

声音从压抑的低语,渐渐拔高,到最后已是嘶哑的咆哮。殿外守着的宫人吓得瑟瑟发抖,却无人敢进来劝慰。

“你们给我儿扣上‘诅咒圣躬’的罪名……好,好啊……”韦氏缓缓站起身,因跪得太久,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被身后老宫人慌忙扶住。她一把推开宫人,扶着冰冷的棺木,一步一步,绕着棺椁行走,指尖划过粗糙的漆面,“我的重润,最是孝顺……每次入宫请安,都要亲手为祖母试药温,怕烫了,怕凉了……我的仙蕙,最是心软良善……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见春花凋落都要伤心落泪……”

她忽然停住,转身面向皇宫方向,眼中迸发出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武曌!我的好婆母!你英明神武的圣神皇帝!你亲手养大的骨血!你就这样……这样轻易信了两个贱奴的谗言,一杯鸩酒,三尺白绫,就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才多大?!重润十九,仙蕙十七……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啊!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你抬抬手就能碾碎!你怎忍心?!你怎忍心——!!!”

最后的嘶吼几乎撕裂喉咙。韦氏剧烈喘息着,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老宫人泪流满面,再次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狠狠挥开。

她重新跪倒在棺前,这一次,眼泪终于决堤。

不是呜咽,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混着额角白日磕破尚未凝结的血痂,在苍白的脸上冲刷出触目惊心的沟壑。她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却死死咬住嘴唇,硬是没发出一丝哭声。

因为她知道,这东宫里,此刻到处都有耳朵。

羽林卫的,内侍省的,甚至可能还有张氏兄弟安插的眼线。

哭给谁听?哭给那些监视者听?哭给那对蛇蝎兄弟听?还是哭给深宫里那个已经听不进人话、只剩猜忌和暴戾的“圣神皇帝”听?

不。

她的泪,只流给自己的儿女看。她的恨,要像最毒的藤蔓,深深扎进心底,钻进每一寸骨血,缠绕每一缕魂魄,直到有一天——

“重润,仙蕙……”她抬起头,脸上泪痕血污交织,眼神却已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近乎冷酷的清明,“你们听着。娘在这里,对着你们的棺椁发誓——”

她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如同地狱深处的回响,却重如泰山崩于前:

“害你们的人,娘一个都不会放过。”

“张易之,张昌宗……我要他们死。不得好死。死得比你们惨十倍,百倍,千倍。我要他们身败名裂,千刀万剐,断子绝孙!”

“还有……”她顿了顿,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滔天的恨,有刻骨的怨,但深处,竟还有一丝扭曲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对绝对权力的敬畏,以及更深的、名为“取而代之”的野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冰封的决绝:

“她欠你们的,她欠我们一家子的……娘,会替你们,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全都讨回来。”

“用血。用命。用这江山为祭。”

说完,她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击冰冷的青砖,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咚、咚、咚”声,一次比一次重。当她最后一次抬起头时,额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顺着鼻梁、脸颊流淌,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狰狞的红梅。

她却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里的疼,早已吞噬了所有知觉。

殿外,雨声渐歇。风却更大了,呜咽着穿过殿宇飞檐,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

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可对韦氏而言,真正的黑夜,和她心中那片再无光亮的荒原,才刚刚开始蔓延。

寝殿·李显的崩溃

与此同时,东宫寝殿。

殿门紧闭,门外两侧各立着一名持戟羽林卫,面无表情,如同石雕。殿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闪电划过天际时,惨白的光会短暂照亮室内的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瓶、倾倒的案几、撕烂的帘幔,还有……瘫坐在这一片狼藉中央,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李显独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拔步床的床柱。他身上的太子朝服还未换下,此刻已是皱巴巴、污渍斑斑,前襟一片深褐——那是白日里他磕头哀求时,额头流出的血,混着眼泪和尘土。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睁得很大,却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嘴唇微微张着,偶尔翕动一下,却没有声音发出。

从被羽林卫押回东宫,被关进这间寝殿起,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脑子里并非一片空白。

相反,无数的画面、声音、记忆,正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撕扯、爆炸——

重润幼时学步,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喊“爹爹抱”。

仙蕙总角之年,偷偷用他的朱笔在奏章上画小人,被他发现后,吐着舌头躲到母亲身后。

房州那些清苦却安宁的岁月,重润在灯下苦读,仙蕙在院中扑蝶。韦氏操持家务,眉眼间虽有愁绪,但一家四口围坐用饭时,总有温情流动。

回洛阳时的忐忑与希望。重润被立为皇太孙时,少年脸上那份努力压抑却依旧闪烁的荣光。仙蕙被封永泰公主时,羞涩又喜悦的神情。

还有……今日。

观澜阁那冰冷的大殿,母亲那张冷酷到陌生的脸。张氏兄弟跪在一旁,垂首低泣,却掩不住眼角眉梢那细微的、恶毒的得意。

重润最后的眼神——从震惊,到恐惧,到绝望,到最后一片死灰般的平静。他说:“祖母……孙儿……去了。”

仙蕙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祖母饶命!仙蕙知错了!仙蕙再也不敢了!祖母!!!”

然后,他们就被拖走了。像拖走两条病狗。

而他,他们的父亲,大唐的太子,武周的储君,只能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得满脸是血,哭得声嘶力竭,却连为儿女求一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

就因为几句或许不当的私语?

就因为那两个靠着谄媚得宠的男宠的诬陷?

母亲……您真的老糊涂了吗?糊涂到连亲孙儿、亲孙女的性命,都可以如此轻率地舍弃?糊涂到宁可相信两个外人,也不愿给血脉至亲一个解释的机会?

“嗬……嗬嗬……”李显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像是笑,又像是哭。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挽过弓、提过笔、也捧过儿女娇嫩脸颊的手。

就是这双手,今日除了徒劳地磕头,什么也做不了。

保护不了儿子。

保护不了女儿。

甚至……保护不了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双手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重润……仙蕙……爹爹没用……爹爹对不起你们……爹爹……救不了你们啊……”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喉间溢出,在漆黑的殿内回荡,凄惶如丧家之犬。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二哥李贤被废的那一夜。他也是这样,躲在东宫的角落里,听着外面的喧哗和哭喊,吓得浑身发抖。那时他以为,那就是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可现在他知道了。

比失去兄长更痛的,是失去儿女。

比被废黜流放更绝望的,是眼睁睁看着至亲惨死,却无能为力。

比被母亲猜忌更寒心的,是母亲亲手扼杀了他未来的希望。

殿外传来更鼓声。

三更天了。

李显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一片麻木的灰败。他望向紧闭的殿门,望向门外那两道持戟的黑影,望向更深处的、被重重宫墙围困的洛阳皇城。

那里,有他年迈病重、猜忌冷酷的母亲。

有春风得意、心如蛇蝎的张氏兄弟。

有沉默观望、各怀心思的朝臣宗亲。

而这里,东宫,这座曾经象征储君地位、未来希望的宫殿,如今只是一座华丽的囚笼。关着他这个懦弱无能的太子,关着他那个心碎欲绝、仇恨入骨的妻子,关着两口装着他们儿女尸骨的薄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房州,某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韦氏握着他的手,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说:“显,我们一定要回去。回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为了重润,为了仙蕙,也为了我们自己。”

那时他点头,心中虽有惶恐,却也燃着一丝微弱的火苗。

如今,他们回来了。

可重润没了,仙蕙没了。

那丝火苗,也在今日这场暴雨里,被彻底浇熄,只剩一缕呛人的、绝望的青烟。

李显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

这一次,他没有再哭。

只是那背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佝偻着,蜷缩着,仿佛一下子老了三十岁。

而一墙之隔的灵堂里,他的妻子,正用额头的鲜血,对着儿女的亡灵,立下血誓。

东宫这一夜,无人入眠。

只有仇恨与绝望,在血腥的雨气中,无声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