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紫微宫含元殿。
寅时末刻,天光未明,殿外广场上已列满了等待朝会的文武百官。初夏的晨风带着微凉,吹动官袍的衣角,也吹散了某些人心头的困倦。今日的气氛,与过去数月有些不同。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瞥向那巍峨大殿深处、高高在上的御座。过去几个月,那御座时常空置,偶尔女皇临朝,也多是象征性地坐上一刻钟,听几句紧要奏报便匆匆退去。更多时候,朝会由太子李显主持——或者说,由太子妃韦氏在背后指点,而真正的旨意,往往来自修业坊张府。
但今晨,所有人都收到了明确的谕令:圣神皇帝将亲临常朝。
“听闻陛下前几日已能批阅奏章?”兵部侍郎低声问身边的户部郎中。
“似乎如此。”户部郎中捋着胡须,眼神中带着谨慎的评估,“郑侍郎前日递上去的漕运预算,昨日批回来了,朱批虽虚浮,但意思明确,是陛下的笔迹。”
“那张奉宸他们……”另一人凑近,声音压得更低。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有再说下去。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气息正在流动。
卯时正,钟鼓齐鸣。
百官整肃衣冠,依序入殿。当他们的目光落向御座时,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御座之上,武曌端坐着。
今日,她不需要内侍在旁搀扶才能起身、落座,此刻坐在那宽大的御座上,但身形显得格外瘦小枯槁。十二章纹的深青朝服披在她身上,几乎能看到肩膀处骨架撑起的轮廓。通天冠垂下的十二道白玉珠旒,在她额前轻轻晃动,遮住了大半面容。
但珠旒之后,那双眼,是睁着的。
不是数月来那种涣散、昏沉的眼神,而是缓慢地、清晰地,从左侧扫向右端,如同疲惫的鹰隼,依旧在巡视自己的领空。
满殿寂然。
“拜——”司礼太监拖长的唱喏响起。
百官齐刷刷跪拜下去,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梁柱间似有回响。
武曌没有立即叫起。她静静地坐着,目光透过珠旒的缝隙,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她能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张柬之、魏元忠、姚崇、宋璟……那些跟随她多年、或忠于社稷、或见风使舵的臣子。也能看到前排太子李显佝偻的背影,以及他身边,虽然跪姿恭谨,但脊背挺直的韦氏。
还有御座侧后方,那一抹熟悉的紫色——张易之与张昌宗,如同往常一般,侍立在最靠近她的位置。
“平身。”武曌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气短,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百官起身,垂手肃立。
朝议开始。
最初的几个议题都是例行公事——春耕汇总、各地祥瑞奏报、官员考课安排。宰相姚崇出列禀奏,声音平稳,条理清晰。武曌安静地听着,珠旒后的目光落在姚崇身上,偶尔微微颔首。
当姚崇奏毕,退回班列时,武曌忽然开口:
“陇右春播,奏报说‘雨水调匀,苗情大好’。”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具体是哪些州县调匀?哪些州县偏旱?去岁遭了蝗灾的秦州、渭州,今春补种的粟种,可都足额发放了?”
满殿一静。
姚崇微微一怔,随即重新出列,躬身答道:“回陛下,详细州县名录及雨水记录,在户部存档备查。秦、渭二州粟种,去冬已调拨,今春核查,确有八成发放到户,其余两成……因仓储转运损耗,正在补调。”
“八成?”武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珠旒轻轻晃动了一下,“那两成缺额的农户,今秋若收成不足,如何过冬?损耗几何,何人监管,可曾问责?”
姚崇的额角渗出细汗。这些细节,原本在汇总奏章中都一笔带过,他没想到久病初愈的陛下,会问得如此具体。
“臣……即刻责令户部详查,明日递呈条陈。”他躬身更深。
武曌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不长,但压在每个人心头。然后她缓缓道:“民生无小事。明日朕要看详细数目,及问责章程。”
“臣遵旨。”姚崇退回班列,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接下来是工部奏报洛河堤防修缮进度。工部尚书出列,将工程规模、耗资、完工日期一一禀明,奏报流畅,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武曌听完,又问:“耗资五十万贯,比去岁预算多了十万。多在哪里?”
工部尚书早有准备,答道:“回陛下,去岁秋汛,原定石料采买地遭灾,不得不转从嵩山采石,运输成本增加。此外,今春用工短缺,工钱略有上浮……”
“用工短缺?”武曌打断他,“去岁河南道水患,流民数万,朝廷设粥厂安置。这些流民,为何未招募修堤?”
工部尚书一时语塞。
武曌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是地方官吏未曾招募,还是招募了却克扣工钱,致使民夫流失?抑或是……这多出的十万贯,本就不该多?”
大殿内落针可闻。
工部尚书扑通跪倒:“臣……臣即刻彻查!”
“查清楚。”武曌说,顿了顿,补充道,“三日内,朕要看到实情。”
她说完这两段话,气息稍有些不稳,握着御座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她依旧挺直着脊背,目光扫向殿中。
就在这时,御座侧后,张昌宗微微倾身,嘴唇轻动,似乎想低声提醒什么——过去数月,每当武曌在朝会上显露疲态或犹豫时,他们总会适时“提醒”一二。
但这一次,武曌没有侧耳。
她甚至没有转头,只是珠旒微微向右偏了一瞬,目光透过白玉珠的缝隙,瞥了张昌宗一眼。
那一眼极快,几乎无人察觉。但张昌宗整个人僵住了。
那不是往日那种依赖的、倾听的眼神,而是一种疏淡的、带着制止意味的凝视。如同主人在告诫过于殷勤的仆从:退下,这里不需要你说话。
张昌宗立刻垂首,退后半步,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身旁的张易之,面上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微笑,但袖中的手指,已悄然握紧。
这一幕虽然细微,却落入了许多有心人的眼中。
前排,魏元忠与张柬之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微弱的、近乎不敢置信的希冀——陛下,似乎真的在重新抓回权柄?但旋即,那希冀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陛下这身体,能撑多久?今日这般问政,明日是否又会病倒?
趋附张党的官员们,则暗自惴惴。他们偷偷瞥向御座侧后的二张,见二人神色恭顺如常,但那份“如常”之下,似乎多了些紧绷。风向……是不是要变了?
大多数中间派官员,则是惊讶、观望,然后下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姿态。当接下来轮到他们奏对时,语气更加谨慎,措辞更加斟酌,不再像前几个月那样,有意无意地将话头引向“张奉宸日前也曾提及”之类的表述。
朝会在一种微妙的、紧绷的气氛中继续。
武曌没有再主动发问,只是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她的疲惫越来越明显,脸色逐渐灰白,握扶手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但她始终坐着,没有提前退朝。
直到最后一个议题奏毕,司礼太监唱喏“退朝——”
武曌在内侍搀扶下缓缓起身。她站得不稳,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两侧内侍的手臂上。但她依旧挺直了脊背,珠旒后的目光,最后一次缓缓扫过满殿臣工。
然后,转身,在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后殿。
她的背影佝偻,步伐蹒跚,深青朝服的下摆拖在金砖上,发出窸窣的摩擦声。那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的瞬间,大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含元殿,阳光已完全洒满广场,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陛下今日……精神似乎真好了些?”
“好是好了些,但你看那脸色……怕是强撑。”
“问的那几个问题,倒是切中要害。”
“张奉宸和张司仆今日,似乎没怎么说话?”
“何止没说话,陛下都没往他们那边看。”
“难道……”
“慎言!慎言!”
廊檐下,张柬之与魏元忠走在最后。两人沉默着,直到远离人群,魏元忠才低声叹道:“陛下若能常如今日,或可稍抑幸进之气。”
张柬之却缓缓摇头,目光望向女皇离去的方向,声音沉重:“元忠,你看陛下起身时那手,抖成什么样了?今日这般,已是极限。若明日、后日,她还能如此,才是真好转。否则……”他顿了顿,“否则今日这般,怕是回光返照,反会招来更大的风波。”
魏元忠心中一凛,不再言语。
另一边,张易之与张昌宗在宫人簇拥下,走向自己的车辇。二人面上依旧带着温润笑意,与沿途行礼的官员点头致意,风度翩翩。
直到登上车辇,帘幕垂下。
张昌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阴郁:“阿兄,陛下今日……”
“噤声。”张易之低声打断,目光示意车外。
车辇缓缓启动,驶出宫门。直到远离皇城,驶入修业坊的街巷,张易之才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陛下今日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睁开眼,眸中闪过冷光,“她还是圣神皇帝。她还能理政。我们……”他顿了顿,“我们最近,太过显眼了。”
张昌宗咬牙:“那我们怎么办?就任由陛下……”
“蛰伏。”张易之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陛下要理政,就让她理。她要威严,就给她威严。我们……退半步,静观其变。”
他望向窗外,初夏的阳光明媚,街道两旁槐树新叶翠绿,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但他的眼底,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只要陛下还需要人伺候汤药,还需要人陪着说话解闷,”张易之喃喃道,像是说给弟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就还有立足之地。只是这立足之地……从台前,退到幕后罢了。”
车辇在张府门前停下。
张易之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润如玉的笑容,掀帘下车。
阳光落在他紫袍金带上,熠熠生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荣耀的华服之下,那颗心,已在方才含元殿上那一眼的凝视中,悄然绷紧。
陛下醒了。
那么游戏规则,就要重新掂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