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业坊,张府。
夜色已深,坊内其他宅邸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张府深处那间最隐秘的书房,窗纸还透出昏黄的光。书房位于府邸最内侧,四面高墙,独立成院,院中植有数株高大的梧桐,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恰能掩去室内低语。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雁足灯,火光在琉璃罩中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张易之与张昌宗对坐在一张紫檀嵌螺钿方几两侧,几上摊开着一份今日朝会记录的抄本,墨迹犹新。张昌宗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几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显露出他内心的焦躁。
“阿兄,”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陛下今日在朝上的眼神,你我都看见了。她不再需要我们‘提醒’,甚至……有些厌烦我们插嘴。”他回想起含元殿上那短暂的一瞥,脊背仍有些发凉,“这不是好兆头。”
张易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端着一只越窑青瓷茶盏,盏中茶汤已冷,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用指尖慢慢摩挲着杯壁温润的釉面。灯火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让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显得格外幽深。
“不是好兆头?”张易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温润,但细听之下,却有种冰凉的质地,“昌宗,你错了。这恰恰是陛下给我们最清晰的信号。”
张昌宗一怔:“信号?”
“陛下身体好转,精力恢复,哪怕只是暂时的,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张易之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抄本上,“是重新掌握权柄。这是帝王的本能,尤其是像陛下这样,用一生心血才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她病了数月,被迫将许多事交给我们‘传达’,心中岂会没有疑虑?如今她能坐起来,能看清奏章,能开口问政,自然要把缰绳重新抓回自己手里。”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抄本上“陛下问陇右春播详情”、“陛下责工部耗资虚浮”等字句:“你看,她问的都是具体实务,是钱粮,是民生。这是在告诉朝臣,也告诉我们——她醒了,她在看着,那些糊弄的、虚报的、夹带私货的,最好收敛些。”
张昌宗脸色更加难看:“那我们怎么办?这几个月,我们借着‘传达圣意’,安排了不少自己人,也收了不少好处……难道就干看着,让一切回到从前?阿兄,别忘了,我们得罪的人可不少!太子妃那边,还有太平公主,那些清流老臣……一旦陛下不再那么需要我们,他们随时会扑上来!”
“所以,我们更要收敛。”张易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昌宗,你记住,我们兄弟能有今日,根基是什么?是陛下的宠信。只要陛下还需要我们伺候汤药、陪伴解闷,只要我们还能让陛下在病中感到舒心、不孤单,我们就不会倒。但这份宠信,不能变成对政务的僭越。以前陛下病重,无力过问,我们代为传达,是‘体贴圣躬’。如今陛下要亲自理政,我们若还不知分寸,频频代传‘圣意’、插手人事财政,那叫什么?那叫‘欺君罔上’!是取死之道!”
他身子微微前倾,灯火在他眸中跳动:“当前第一要务,是重新扮演好‘纯臣’、‘弄臣’的角色。什么是纯臣?就是忠心侍奉陛下,以陛下之忧为忧,以陛下之乐为乐,绝不结党营私——至少表面上绝不能。什么是弄臣?就是精心侍奉起居,让陛下舒心;编排新乐舞,搜集新奇玩物,诵读优美诗文,让陛下在病痛中仍能感受到‘贴心’与‘乐趣’。至于朝政……”
张易之冷笑一声:“除非陛下主动问起,否则,绝不多言一字。我们已伸出去的手——”他目光扫过书案另一侧几份尚未发出的“荐举”密信,“能悄悄收回的,立刻收回。比如吏部那个员外郎的位置,告诉王弘度,不必争了,让给崔家的人。不能立刻收回的,比如正在运作的将作监那批木材采买,立刻冻结,所有往来书信销毁,静观其变,若陛下问起,就说‘下面人自作主张,臣已申饬’。”
张昌宗听得冷汗涔涔,但依旧不甘:“那……那些已经巴结上来的官员、富商呢?还有杨再思他们……”
“传话下去。”张易之声音冰冷,“近期一切‘请托’、‘走动’,暂缓。已办成的事,夹起尾巴,低调再低调,不许张扬。正在运作的,除非万无一失且陛下可能默许——比如给宫中进贡些新奇玩意这类无关痛痒的事——否则一律暂停。张府的夜宴,频率减半,规模缩小,只请最核心的几人。礼物收受……以后只收古董字画、珍玩药材这类‘雅物’,且必须通过可靠的中人,账目做得干净些。”
他见张昌宗依旧面露忧惧,放缓了语气,却更显森然:“昌宗,我知道你怕。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陛下老了,病痛缠身是事实,这次‘好转’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我们要做的,是在陛下‘好转’时蛰伏,示弱,甚至……可以适当‘受点委屈’。”
“受委屈?”张昌宗不解。
“比如,若有御史上疏,弹劾我们‘恃宠骄纵’、‘僭越礼制’——当然,不能涉及具体贪腐不法,那类罪名我们担不起——我们可以‘惶恐请罪’,甚至主动请求‘闭门思过’。”张易之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陛下正在重树威严,需要敲打一两个宠臣来立威,我们送上去,她反而会觉得我们懂事,知道进退。只要不伤及根本,些许名声折损,算得了什么?”
张昌宗深吸一口气,慢慢点头,但眼中仍有余悸:“阿兄思虑周全。只是……我心里总是不安。陛下她……毕竟七十八了。万一……”
“万一她这次‘好转’只是回光返照,随后便是……”张易之接过了他没说完的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便是另一番局面了。太子懦弱,韦氏虽有野心却根基不稳,太平公主心思难测,朝中诸王各有盘算……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大浪淘沙。”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张昌宗,眼神锐利:“所以,蛰伏不仅是避陛下锋芒,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取时间。我们要利用这段‘平静期’,做三件事:第一,将手中所有见不得光的痕迹,能抹除的尽量抹除;第二,更隐秘地巩固与禁军中下层、关键衙署吏员的关系,这些才是关键时刻能用的力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想清楚,陛下若真有万一,我们兄弟的退路在哪里。”
“退路?”张昌宗喃喃。
“华胥。”张易之吐出两个字,眼中闪过复杂光芒,“东方墨与李明达建立的那个海外之国。粟珍阁的生意,我们暗中也有参股,虽份额极小,但终究是一条线。更重要的是,华胥国富兵强,制度迥异,且与武周有正式邦交。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那或许是一处容身之地。当然,这是最后的选择。”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夜风涌入,带着初夏草木的气息,也带来远处洛阳城的隐约喧嚣。这座他们兄弟凭借容貌与机心攀登至权力巅峰的城池,此刻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却充满未知的危险。
“昌宗,”张易之背对着弟弟,声音飘忽,“从明日起,你要更尽心于‘娱乐圣心’。新乐舞要排得更精巧,但不可奢靡过度;搜集的玩物要新奇有趣,却不可劳民伤财;诵读的诗文要优美宁神,切莫涉及政事讽喻。而我……”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我会更用心于御医、汤药、起居细节,要展现出‘关心陛下圣体过于一切’的姿态。朝堂上的事……我们暂时,离远些。”
张昌宗看着兄长脸上完美的笑容,心中那点焦躁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意取代。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了,阿兄。”
兄弟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直至深夜。
张昌宗离去后,张易之独自留在书房。他没有唤人添灯,就着将尽的灯火,缓缓踱步。墙壁上,他的影子随着移动而变形,时而拉长如鬼魅,时而缩短如侏儒。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朝会记录抄本,目光落在“陛下责工部耗资虚浮”那一行,久久不动。
“陛下……”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轻飘飘地回荡,“您可要一直‘好’下去啊……”
他顿了顿,嘴角那丝温润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至少,要好到我们兄弟……找到更稳妥的退路。”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三更天了。
张易之吹熄了最后一盏灯,书房陷入彻底的黑暗。他在黑暗中静立片刻,然后转身,推开房门,走入同样沉沉的夜色。
廊下的灯笼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渐渐融入庭院深深的黑暗之中。
蛰伏,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而生存,在这座权力的狩猎场里,从来不是温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