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县城,比起荒僻的王家坳,自是另一番景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夫走卒,行人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繁荣的市井画卷。
然而,在这喧嚣的表象之下,一股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尤其是在涉及“官府”二字时,人们总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眼神闪烁。
陈默和林迅在城西相对杂乱、流动人口较多的区域,找了个便宜的客栈住下,依旧打着“赵李山货行”的招牌。他们深知,在县城里,直接打听王武案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们的策略是,先融入市井,从侧面了解陈县官府,尤其是县令张有财及其亲信的风评和行事风格,再寻找可能突破的薄弱环节。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分头行动。林迅凭借其外向的性格,混迹于城门口扛活的脚夫、街边的小酒馆、以及三教九流汇聚的茶馆。他请人喝酒,与人掷骰子,听他们抱怨衙役的苛捐杂税,咒骂胥吏的吃拿卡要,在醉意醺醺和赌兴正浓时,看似随意地提起:
“哥几个,听说前阵子咱们县尊老爷办了件大案子?抓了个通敌的?”林迅给一个满脸通红的脚夫又满上一碗劣质的浊酒。
那脚夫打了个酒嗝,含糊道:“通……通敌?哦,你说王家坳那事儿啊……嘿,谁知道呢?张扒皮……呃……张青天说什么就是什么呗。”他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但很快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兄弟,外地来的吧?这事儿少打听,晦气!”
在另一处茶馆,几个闲汉正在吹牛,林迅凑过去坐下,要了壶最便宜的茶沫子,听着他们胡侃。
“……要我说,那王武也是倒霉催的,挖点黄白之物,还没焐热就招来了杀身之祸。”一个瘦猴似的闲汉剔着牙说道。
旁边一个胖些的连忙捂住他的嘴:“嘘!你不要命了?敢议论这个?让赵师爷的人听见,有你好看!”
“赵师爷?”林迅适时地插嘴,一脸好奇,“哪位爷这么厉害?”
那胖闲汉打量了林迅几眼,见是生面孔,低声道:“还能有谁?县尊老爷跟前第一红人,刑名师爷赵德柱赵爷!那可是个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这陈县城里,谁不知道得罪了县尊或许还能缓缓,得罪了赵师爷,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林迅默默记下了“赵德柱”这个名字。
另一边,陈默则显得更为谨慎。他主要在集市、货栈活动,与来自各处的行商、店铺伙计打交道,谈论行情,交流路途见闻,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向本地官府。
“掌柜的,这陈县的税卡,规矩如何?”陈默向一个杂货铺老板打听。
那老板叹了口气,摇头道:“还能如何?张县令……唉,手下人手脚都不太干净。尤其是碰上像您这样的外地行商,多少都得打点些,不然麻烦不断啊。”他压低声音,“前阵子听说,为了凑什么‘功绩’,硬是把一个挖到金子的农户说成是通敌,这心肠……啧啧。”老板没有再说下去,但脸上的鄙夷和恐惧交织。
陈默又在不同的场合,从不同的人口中,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碎片信息:张有财贪财,赵师爷阴狠,衙役们如狼似虎,王家坳的案子疑点重重,但没人敢公开质疑。所有线索都指向县衙内部,尤其是那个叫赵德柱的师爷,似乎是张有财的智囊和具体执行者。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默和林迅虽然是精干的密探,但他们频繁地在不同场合,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打探与王武案、与县衙相关的消息,尽管做得隐蔽,还是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陈县县城就这么大,两个外来的行商,不去好好收他们的山货,却总在酒馆、茶馆、集市这些是非之地流连,言语间似乎对官府的事情格外感兴趣,这本身就不太正常。一些闲言碎语,最终还是飘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这一日,县衙后堂,刑名师爷赵德柱正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听着一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人低声汇报。此人是赵德柱私下蓄养的眼线,专门在市井中收集各种消息。
“……爷,就是那两个外地来的行商,一个叫赵老黑,一个叫李老四。住在城西悦来客栈。这些天,他们明面上是收山货,暗地里却在不少地方打听王家坳王武的案子,还问起过爷您和县尊老爷的名号……”眼线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赵德柱那双三角眼微微眯起,闪烁着狐疑而危险的光芒。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两个外乡行商……打听王武的案子?”他沉吟着,“他们打听些什么?怎么打听的?”
“回爷的话,他们倒也没直接问,就是旁敲侧击,在酒桌上,在茶馆里,跟人闲聊时带出来。问王武是不是真的通敌,问县尊老爷怎么办的案,还打听爷您的……手段。”眼线小心翼翼地回答。
赵德柱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有意思……真有意思。王武一个穷佃户,死了也就死了,怎么还引来外乡人关心?是路见不平?还是……另有所图?”他绝不相信这只是简单的正义感发作。
他挥挥手让眼线退下,独自思忖了片刻,便起身整了整衣冠,前往县令张有财的书房。
张有财正在欣赏把玩着一件新得的玉器,心情颇佳。见赵德柱进来,笑着招呼:“德柱来了,看看这玉蟠桃,品相如何?”
赵德柱上前奉承了几句,话锋一转,低声道:“东翁,有件小事,需向您禀报。”
“哦?何事?”张有财放下玉器。
“城中新来了两个外乡行商,有些蹊跷。”赵德柱将眼线汇报的情况,加上自己的分析,详细说了一遍,“……他们不住打探王武案情,言语间似有疑虑,还问及卑职与东翁。卑职担心,是否是……上面派下来查访的?”他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
张有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强自镇定取代:“上面?哪个上面?州府?还是……汴梁?”他随即又摇头,“不可能!孙州牧那里打点得妥妥当当,奏折也写得天衣无缝,谁会为了一个泥腿子农户大动干戈?”
“东翁,小心驶得万年船。”赵德柱阴恻恻地道,“王武婆娘和孩子的事,虽然处理得干净,但难保没有蛛丝马迹。这两个行商出现得太过巧合,不得不防。”
张有财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眉头紧锁。他确实有些心虚,毕竟王武妻儿死得不明不白,虽然上下打点,封锁了消息,但万一真是上面派来的暗探……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张有财看向自己的智囊。
赵德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捋须笑道:“东翁不必过于忧虑。他们不是喜欢打听吗?那就让他们打听个够!”
“嗯?”张有财不解。
“我们可以……主动放出些消息去。”赵德柱凑近了些,低声道,“他们不是疑心王武通敌是假吗?我们就坐实这个‘真’!找几个‘可靠’的人,散出消息去,就说王武确实与契丹细作有过来往,证据确凿,只是县尊老爷仁慈,未曾牵连其家小。再说那金子,就是契丹人给的活动经费,数目巨大,远超他们之前所知!甚至可以说,在城外乱葬岗埋着的,不是王武的妻儿,而是……试图接应王武、被官府击毙的契丹同党!”
张有财听得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妙啊!德柱!此计大妙!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把水搅浑,放出各种互相矛盾又看似合理的消息,让那两个探子自己去猜,去分辨!他们听到的越多,反而越会糊涂!就算他们真是上面派来的,拿到这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消息,又能如何?我们咬死王武通敌,他们拿不出铁证,也奈何不了我们!”
“东翁明鉴!”赵德柱躬身道,“此外,我们还可以派人暗中盯着他们,看他们接触了谁,去了哪里。若他们真是探子,迟早会露出马脚。若只是多管闲事的蠢货……哼,在这陈县地界,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有财抚掌大笑:“好!就依此计!此事交由你全权办理!务必把这场戏,给本官唱好了!”
“卑职领命!”赵德柱眼中寒光一闪,躬身退下。
很快,一股经过精心炮制的谣言暗流,开始在陈县的市井街巷中悄然涌动。在林迅常去的那家茶馆,有“知情人士”信誓旦旦地说,亲眼见过陌生人在夜里与王武接触;在陈默打听过的货栈,有“老主顾”神秘地透露,官府在王武家搜出的金子,远不止明面上那点,大部分都被秘密运走了,据说是契丹人的巨额活动资金;甚至在客栈,都有跑堂的伙计在“无意中”说起,城外乱葬岗埋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负隅顽抗被格杀的契丹探子……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同弥漫的烟雾,开始笼罩向陈默和林迅。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不寻常的信息流,似乎一夜之间,关于王武案的各种“内幕”都冒了出来,而且大多指向“王武确系通敌”这个结论。
“老黑,不对劲啊!”林迅在客栈房间里,皱着眉头对陈默说,“昨天我去茶馆,好几个人都在说王武通敌证据确凿,还有模有样地说什么契丹细作长得青面獠牙!前几天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默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我也听到了类似的传言。有人在故意散播消息,想把水搅浑。”
“是那个赵德柱?”林迅立刻想到了那个被多次提及的阴狠师爷。
“十有八九。”陈默沉声道,“我们打听消息,恐怕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觉。这是在给我们设套,想用假消息迷惑我们,甚至引我们上钩。”
两人都感到了一阵压力。对手比他们想象的更狡猾,也更狠毒。不仅杀人灭口,还要在舆论上彻底钉死王武的“罪名”,让他们无从查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迅有些焦急,“这些谣言一传,我们再想从普通人嘴里问出真话,就更难了!”
陈默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目光深邃:“他们将水搅浑,是想让我们迷失方向。但我们不能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们越是掩盖,破绽可能就越多。”
他转过身,看着林迅:“两条路。第一,继续在外围寻找可能被他们忽略的知情人,比如……当初参与掩埋尸体的衙役,或者处理王武家后续事宜的里正。这些人,或许能在重利之下开口。第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想办法,接触县衙内部的人,哪怕是最低级的狱卒!王武还在牢里,他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只要能接触到牢房,或许就能找到突破口!”
虽然风险极大,但面对如此狡猾狠毒的对手,常规的调查手段似乎已经难以奏效。陈默知道,他们必须兵行险着了。
而此刻,在县衙深处,赵德柱也正冷笑着,等待着鱼儿在浑浊的水中,自己撞上网来。一场暗中的较量,进入了更加凶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