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夜晚闷热潮湿,空气中混杂着海腥味和街边小吃的油烟。
老周坐在陈志武那辆改装过的丰田车内,车载空调低声运转,仪表盘上连接着三块显示屏。一块显示着赵文博入住的酒店外围监控实时画面,一块是桑托斯律师办公室附近的街景,还有一块正滚动着程日星从东海发来的最新分析报告。
“这个赵文博,酒店记录显示他订了五天的房,预付全款。”陈志武指着酒店监控画面,“但今早他让前台把后三天的预订取消了,改成‘暂不确定’。看样子,他可能很快要离开马尼拉。”
老周盯着屏幕上赵文博走出酒店大堂的身影:“他今天有什么活动?”
“上午在房间,叫了客房服务。中午出门,去了马卡蒂金融区的一栋写字楼,待了两个小时。我们的人跟不进去,那栋楼安保很严。”陈志武调出那栋楼的资料,“楼里有十七家投资公司、三家律所,还有一个瑞士银行的私人财富管理中心。光看这个,他可能是来谈生意的。”
“但他见的第一个却是移民律师桑托斯。”老周沉吟道,“程日星的报告显示,桑托斯最近三个月处理的‘特殊人才引进’案例,除了林薇,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女性。一个叫王雨欣,材料学硕士;一个叫李思雅,生物医学工程博士。她们都在去年下半年通过桑托斯申请了菲律宾的‘特殊人才签证’,担保方都是离岸公司。然后,人就消失了。”
陈志武的表情凝重起来:“都是高学历的年轻女性,专业背景相似,通过同一个律师办同一种签证,然后失联……这不可能是巧合。”
“更巧的是,”老周调出另一份资料,“根据程日星对桑托斯财务记录的追踪,这三笔‘签证服务费’的付款方,都不是那些担保的离岸公司,而是一家叫‘金流咨询’的第三方公司。这家公司的控股股东,是赵文博名下的‘文博投资’。”
屏幕上,几条看似无关的线索,被一条隐形的资金链串联起来。
“所以赵文博是‘采购方’?”陈志武皱眉,“他负责物色目标、安排签证、支付中间费用。桑托斯是‘渠道方’,负责把手续办得合法合规。然后这些人被送到哪里?‘灯塔’?”
“或者类似‘灯塔’的其他设施。”老周说,“诺亚资本在全球可能不止一个非法试验点。‘灯塔’只是我们目前知道的一个。”
车内的空气凝重起来。
“老周,”陈志武犹豫了一下,“我在马尼拉这些年,听说过一些……传闻。关于某些私人医疗集团,会从东南亚各国‘招募’贫困但身体健康的年轻人,说是去日本、韩国做‘医疗护理培训生’,实际上……”
“器官?”老周的声音沉了下去。
“或者更糟。”陈志武点燃一支烟,“三年前,苏禄海发生过一起海难,一艘渔船沉没,二十多个偷渡客丧生。事后调查发现,那些偷渡客里,有七个是来自柬埔寨和缅甸的医学院学生,年龄都在22-25岁。他们的家人说,他们是接到‘新加坡高薪医疗助理工作’的邀请才出国的。”
老周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如果赵文博和桑托斯在做这种生意,那他们手上沾的血,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要动他们吗?”陈志武问,“我在警局有熟人,可以安排一次‘意外检查’。桑托斯的办公室,赵文博的酒店房间,都可以查。”
“不行。”老周摇头,“余年说过,马尼拉线是补充,不是主攻。打草惊蛇,可能让整条链上的人全跑掉。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尤其是他们和‘灯塔’、和诺亚资本的直接关联证据。”
他顿了顿:“不过,也许可以从侧面施加一点压力。”
“怎么说?”
“你不是说酒店有你的线人吗?”老周看向陈志武,“让线人做一件事:在赵文博退房前,往他房间送一瓶酒,附一张卡片,写‘桑托斯先生问候’。看看他的反应。”
陈志武眼睛一亮:“试探他是否警惕,是否会和桑托斯联系确认?”
“对。”老周点头,“如果他很紧张,立刻联系桑托斯,说明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普通商业关系。如果他们根本不联系,或者反应平淡,那可能我们猜错了——或者,他们有更隐秘的联系方式。”
“我这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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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深海”安全点。
许婕的记忆重建工作进入了新阶段。在心理医生李教授的引导下,她开始尝试回忆“灯塔”内部的人际互动细节。
“你记得那些科研人员之间怎么称呼吗?”李教授问。
许婕正在一张新图纸上标注人员位置,闻言笔尖停顿:“他们……互相之间很少叫名字,都是用编号或者代号。我听过‘七号样本’、‘三号反应堆’、‘主控室’……对,有一个年轻研究员,别人叫他‘阿尔法’,好像是负责数据汇总的。”
“阿尔法……”李教授记下,“还有呢?”
“还有……那些穿白大褂的,和那些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似乎不太对付。”许婕努力回忆,“有一次,一个保安闯进实验室,说要检查‘样本状态’,被一个年长的科研人员呵斥出去,说‘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那个保安走的时候,眼神很不善。”
“保安和科研人员是两套管理系统?”
“应该是。”许婕说,“保安归一个叫‘安保中心’的地方管,他们的对讲机频道是独立的。科研人员有自己的通讯系统,好像是内网加密通讯。有一次停电,备用电源启动,我听见一个科研人员在抱怨:‘安保组的备用电源功率太高,抢了实验设备的电。’”
苏晴在旁边记录,听到这里抬起头:“这说明‘灯塔’内部有资源分配的矛盾。安保和科研,哪个优先级更高?”
“正常情况下是科研。”许婕说,“但有一次……我记得有一次警报响,所有保安都往地下三层跑,科研人员被迫停止实验,退到安全区。那次好像是什么‘重要访客’来了。”
“访客?”苏晴和李教授同时警觉。
许婕闭上眼睛,眉头紧皱:“我看不清……他们戴着口罩和帽子,穿着防护服,从特殊通道进来,直接去了地下三层。保安全程戒严,连科研人员都不能靠近。我只记得……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有点熟悉。”
“熟悉?”苏晴轻声问,“像你见过的人?”
“像是在哪里见过……”许婕的声音有些不确定,“但我记不清了。那段记忆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
“不急,慢慢来。”李教授温和地说,“如果觉得压力大,可以先休息。”
许婕摇摇头,睁开眼睛,眼神坚定:“我想继续。那个背影……很重要。我能感觉到。”
她拿起笔,在图纸的角落开始画那个模糊的背影轮廓。肩膀的弧度、走路的姿态、头的倾斜角度……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在努力从记忆的迷雾中打捞。
苏晴看着她的侧脸,看到了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这不是简单的记忆恢复,这是在深渊边缘打捞真相——每一次下潜,都可能被黑暗吞噬。
但许婕没有退缩。
画到一半时,许婕忽然停住了。
“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很轻,“那个人走路的时候,右肩有轻微的不自然下沉。我见过这种姿态……在我父亲的葬礼上。”
苏晴愣住了:“你父亲?”
“不,不是父亲。”许婕摇头,“是葬礼上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我父亲的学生。他因为车祸右肩受过伤,走路时肩膀会不自然地沉一下。我记得他……他姓周。”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周……”苏晴和李教授对视一眼。
“全名是什么?”苏晴尽量让声音平稳。
许婕努力回忆:“周……周长青?对,周长青。我记得别人叫他‘周教授’。”
“年龄呢?大概多大?”
“那时候他大概……四十多岁?现在应该五十多了。”许婕说,“对了,他好像是在大学教书的,研究的是……生物医学工程?我不确定。”
苏晴快速记下所有细节,然后轻声说:“许婕,你提供的这个信息可能非常重要。我们要查一下这个人。但你要答应我,无论查到什么,都不要让自己陷入情绪漩涡。能做到吗?”
许婕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能。我要知道真相,全部真相。”
“好。”苏晴握了握她的手,“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联系余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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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法律中心,综合指挥室。
程日星接到苏晴的消息时,正在追踪赵文博和桑托斯的通讯记录。
“姓周,五十多岁,生物医学工程教授,右肩旧伤导致走路姿态异常……”他快速在数据库中输入关键词。
几秒钟后,筛选出三百多个初步匹配结果。加上“曾在东海生活或工作”“参加过许婕父亲葬礼”等条件,范围缩小到十七人。
再比对年龄、专业背景、公开照片中的姿态特征……
最终,屏幕上只剩下一个人。
周长青,男,56岁,东海理工大学生物医学工程学院前副院长,现为“亚太生物医学创新中心”特聘顾问。研究方向: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公开照片显示,他在三年前的一场学术会议上,右肩有明显的姿态不自然。根据医疗记录——是程日星通过特殊渠道获取到的,周长青在十五年前遭遇车祸,右锁骨骨折,留下后遗症。
更关键的是,程日星通过交叉比对发现,周长青在过去五年里,与诺亚资本有多次“学术合作”,曾作为“特邀专家”参与诺亚三个海外项目的“伦理评估”。而这三个项目中,有两个被记录在许婕回忆起的“灯塔”系统专利清单里。
“就是他。”程日星把资料发给余年。
余年看着屏幕上周长青的照片和履历,眼神冰冷。
许婕父亲的学生,参加恩师葬礼的晚辈,学术领域的同行——这样的人,却可能出现在非法人体试验的现场,作为“重要访客”?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灯塔”背后那张网,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紧密、更肮脏——它不仅是资本与犯罪的勾结,更是学术伦理的彻底崩塌,是师生之谊、同行之道的残忍践踏。
“新加坡论坛的嘉宾名单里有他吗?”余年问。
程日星快速检索:“有。周长青是‘亚太生物医学创新中心’的代表,将在论坛第二天主持一场关于‘再生医学技术的产业化路径’的分论坛。”
“很好。”余年调出论坛议程,“也就是说,四天后,在新加坡,埃利奥特·吴和周长青都会在场。”
他看向苏晴和林晓:“我们的‘专利之血’曝光方案,需要增加一个重要环节。”
“什么环节?”
“师生之殇。”余年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要在新加坡,当着全球同行的面,向周长青提一个问题:您是否记得您的恩师许建国教授?是否记得他那个才华横溢的女儿?是否知道,他女儿的专利被夺走,人被囚禁在非法的试验场,而您——作为他曾经的学生——却可能出现在那个地方?”
房间里一片寂静。
这个指控太残酷,也太震撼。如果成功,它将彻底撕裂周长青的学术伪装,也将让埃利奥特·吴的所有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你可以说伦理争议是商业博弈,但你怎么解释一个教授,参与对自己恩师女儿的迫害?
“但我们需要确凿证据。”林晓冷静地指出,“目前只是许婕的模糊记忆,法律上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公开指控。如果周长青反诉我们诽谤,我们会很被动。”
“所以我们需要在论坛前,拿到更多证据。”余年看向程日星,“查周长青所有的行程记录、财务流水、通讯记录。尤其是过去一年内,他是否有前往东南亚、尤其是菲律宾或泰国周边地区的记录。另外,查他是否与赵文博、桑托斯有任何形式的关联。”
“已经在查。”程日星说,“另外,老周从马尼拉发来消息,他们试探了赵文博,送了一瓶酒附‘桑托斯问候’的卡片。赵文博收到后,十分钟内退房离开酒店,现在下落不明。桑托斯那边,办公室今天提前关闭,他本人也没回家。”
余年眼神一凛:“他们警觉了。”
“可能是我们打草惊蛇了。”苏晴担忧地说。
“也可能是他们本来就准备离开。”余年沉思道,“陈志武说赵文博取消了后三天的酒店预订,说明他本就计划短期停留。我们的试探,只是让他提前行动。”
他接通马尼拉的加密频道:“老周,赵文博和桑托斯跑了,说明他们心虚。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桑托斯的办公室、住所,赵文博在菲律宾可能还有其他落脚点。让陈志武动用当地关系,全面搜查,重点是任何可能涉及‘人才输送’或‘人员档案’的材料。”
“明白。但如果是电子档案……”
“程日星会配合你。”余年说,“只要找到他们的电脑或服务器,哪怕已经清空,也有机会恢复部分数据。”
“好。”
通话结束。余年重新看向大屏幕。
屏幕上,周长青的照片旁,是埃利奥特·吴的学术履历,下面是赵文博的模糊监控画面,再往下是桑托斯的律师档案,最底层是许婕手绘的“灯塔”结构图。
一条条线,一个个点,正在逐渐连接,逐渐清晰。
“苏晴,林晓,”余年说,“准备两套文案。一套温和版,用于论坛的公开提问,围绕‘专利侵占与人体试验的伦理困境’。另一套……尖锐版,准备在关键时刻使用,直指周长青个人。”
他顿了顿:“另外,联系所有我们能接触到的国际媒体记者,尤其是那些调查记者。告诉他们,四天后的新加坡论坛,会有一场‘震撼学术界的揭幕’。但先不要透露具体内容,只说与‘跨国生物科技犯罪’有关。”
“这样会提前引起对方警觉。”林晓提醒。
“就是要让他们警觉。”余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人在慌乱中,才会犯错。我们要逼他们在论坛前有所行动,然后抓住那些行动中的破绽。”
窗外,夜色渐深。
距离新加坡论坛,还有三天。
而链条上的每一个齿轮,都已开始加速转动。
无论是追猎者,还是被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