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在帅字石上看得清楚,黑松林的火光照红了半边天,鹰嘴崖的枪声像爆豆,新挖的战壕里,川军新兵和老兵背靠背地射击,滇军的机枪手换弹夹时,总有个川军娃子给他递子弹。
他摸出怀表,时针刚过六点——这一仗,他们已经撑过了最凶险的时辰。
那个断腿的老兵被抬到崖后时,正看见滇军军医给鬼子军医包扎伤口。鬼子军医叽里呱啦说着什么,滇军军医瞪他一眼:治你的伤,少废话!等打赢了,送你回日本看娃去!
老兵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咳了口血,却把王二柱递来的腊肉粥喝得精光。
日头爬到山顶时,黑松林的枪声渐渐稀了。焦大胡子踩着鬼子的尸体往前走,看见猎户新兵正用刺刀挑出日军军旗上的太阳,往上面撒尿。别脏了林子。他踹了新兵一脚,却在看到林子里滇军送的菠萝手榴弹残骸时,咧开嘴笑了——那东西,果然比土造手榴弹厉害。
杨森站在新筑的防线前,看着川军新兵和滇军老兵一起加固工事。李书生正教焦大胡子看地图,那个独眼滇军老兵在给川军娃子示范刺刀术,陈大勇举着相机,要给这群来自不同地方的弟兄拍张合影。
远处的江面上,鬼子的炮艇开始后撤。阳光穿过硝烟,在新修的战壕上投下金晃晃的光,焦土上钻出的新草芽沾着血珠,看着格外鲜亮。
杨森知道,这不是结束,但只要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弟兄还在一起,南津关的防线,就永远拆不散。
帅字石后那处溶洞,原是山民避雨的暂歇之所,洞壁上还留着几处烟熏火燎的黑痕,角落里堆着些朽坏的草席,如今却成了指挥作战的中枢。
洞壁上渗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岩缝蜿蜒而下,在地上积成一汪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摇曳的灯火。
混着泥土的腥气与油灯燃出的油烟味,在空气里凝成一股沉郁的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股滞涩感。
昏黄的油灯光圈在岩壁上晃悠,将杨森、焦大胡子、王旅长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重重叠叠地压在摊开的地图上,那些影子随着人的动作微微晃动,像极了战场上厮杀的兵卒。
地图是用油布打底的,边角已被无数次的摩挲和汗水浸得发皱卷边,日军主力集结的区域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色的批注密密麻麻,三人的指尖在那片猩红上点划,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掂量着千军万马的重量,指腹下的纸面仿佛都在微微发烫。
洞外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是斥候的步枪在黑暗中吐出的警戒信号,那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里格外突兀,旋即又归于沉寂,只余下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这零星的枪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掀起多大波澜,却让洞内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紧绷,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金属的凉意,每个人的肩膀都不自觉地绷紧了些。
“鬼子这三天按兵不动,绝非心慈手软。”焦大胡子端起粗瓷酒碗,碗沿豁了个小口,他却毫不在意,猛灌了一大口烧酒,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浓密的络腮胡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小珠,又滴落在灰布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与之前留下的血渍、泥点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依我看,他们是在等后援。这群狼崽子,最懂趁人之危,定是想等咱们的援军还没站稳脚跟,就发疯似的扑上来,撕开一道口子,好让他们的主力长驱直入。”他说着,另一只手狠狠攥成拳头,捶了下自己的大腿。
杨森的指尖在地图上的棋盘石阵中央缓缓画了个圈,指腹磨过粗糙的纸面,留下浅浅的白痕,那是反复琢磨留下的印记。他眉头微蹙,目光紧锁着那片复杂的地形:“石阵那条道太窄,宽处不过丈余,窄的地方两人并排走都得侧着身子,胳膊肘还得往里收,根本展不开兵力。
硬拼的话,咱们这点家当经不起折腾。鬼子的三八式步枪射程远,隔着百十米就能精准点射,还有掷弹筒助阵,那玩意儿一炸就是一片,火力比咱们猛得多,正面硬碰硬,咱们这点人怕是还不够填进去的,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
“谁说没巧办法?”王旅长忽然一拍大腿,腰间的象牙柄指挥刀随着动作在石桌上磕出“当”的一声脆响,惊得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了寸许。
他脸上横肉抽动,平日里带些随和的眼神此刻透着几分狠厉,像是盯上了猎物的狼:“杨总司令,焦师长,仗打到这份上,是得拼命,但不是傻拼!小鬼子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那所谓的武士道,看着唬人,实则就是个死穴!”
他猛地站起身,腰间的武装带被勒得“咯吱”作响,黄铜的搭扣在灯光下闪着光,仿佛再用力就要崩开。
“卑职在滇西跟鬼子拼过刺刀,最清楚他们那德行!一到白刃战,就爱摆臭架子,非得退掉子弹,把枪栓弄得‘哗啦’响,生怕别人不知道,然后嗷嗷喊着‘万岁’冲上来,好像这样才够‘荣耀’,才配得上他们那破刀。咱们就抓住这点,阴他一把!让他们的‘荣耀’变成催命符!”
杨森眉峰一挑,原本凝重的神色松动了些,焦大胡子也停下了喝酒的动作,举着酒碗的手悬在半空,两人同时看向王旅长,昏黄的灯光下,眼中都闪过一丝精光,像是在暗夜中捕捉到了星火,那星火虽弱,却足以点燃希望。
王旅长俯身,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石阵东侧的一片凹地,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这里叫‘瓮城洼’,三面都是丈高的巨石,棱角分明,像是被老天爷当年一怒之下劈过一刀,只有一条窄道能通进来,宽窄刚够三四个人并排走,多一个都得挤着,活脱脱一个天然的口袋!咱们就把鬼子引到这儿来,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的手指在凹地周围画了个圈,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地图,纸面被戳得微微发颤:“让一部分弟兄,就用咱们这些守了二十多天的老兵,他们跟鬼子拼刺刀拼得最熟,闭着眼都知道对方的刀往哪儿捅,怎么躲,怎么格挡,怎么反击。
让他们先冲上去,跟鬼子近身肉搏,装作不敌的样子,把他们往洼里引。再选一批弟兄,换上滇军带来的冲锋枪、机关枪,那家伙火力猛,射速快,子弹备得足足的,每人至少带三个弹匣,埋伏在洼边的巨石后、石缝里,连枪管都得用草叶遮严实了,半点金属反光都不能露出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焦大胡子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酒碗都忘了放下,酒液晃出了半碗,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咂摸了一下嘴唇,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你的意思是……让拼刺刀的弟兄先缠住鬼子,跟他们黏在一起,等他们都傻乎乎退了子弹,杀得难分难解,分不清你我了,再往洼里退?把他们引进来?”
“正是!”王旅长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油灯都晃了晃,灯芯结的灯花掉了下来,在灯油里“滋”地一声灭了。“等鬼子红了眼,脑子里只剩下‘冲锋’‘荣耀’,跟着追进瓮城洼,拼刺刀的弟兄就突然卧倒,
或者往旁边的石缝里钻!动作要快,要齐!埋伏的弟兄看准了,只要前面的人一躲,立刻火力全开!冲锋枪‘突突突’扫过去,形成火力网,机关枪‘哒哒哒’压下来,封锁住整个洼底,管他什么武士道,什么万岁冲锋,在子弹面前,都得变成筛子!”
杨森的目光在瓮城洼的地形上停留了许久,手指在窄道入口处轻轻敲着,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节奏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凝重:“这招够狠,能杀不少鬼子,但风险太大。拼刺刀的弟兄离鬼子太近,几乎是脸贴脸,枪对枪,火力一开,子弹没长眼,怕是会伤到自己人,这点必须想周全。”
“总司令放心!”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陈大勇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肩上还沾着洞外的夜露,头发上甚至挂着几片细小的草叶,显然是刚从外面巡查回来。
听到这话,他往前一步,胸膛挺得像块门板,声音铿锵有力:“让俺带老兵去!俺们跟鬼子拼了二十多天,刀光里滚过多少回,身上的伤就是凭证,知道啥时候该躲,啥时候该闪,分寸拿捏得准!只要埋伏的弟兄枪口抬高一寸,等俺们卧倒的瞬间再开火,错不了!俺们老兵命贱,但也惜命,更不会让弟兄们的子弹打在自己人身上!”
“俺也去!”王二柱跟着从陈大勇身后钻出来,个子不高,却像颗钉子似的站得笔直,手里还攥着那杆磨得发亮的步枪,枪托处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黑。他脸上带着年轻人的锐气,眼神却很坚定:“俺们神枪手班不光会打枪,拼刺刀也不含糊,跟鬼子练过多少回了,知道啥时候该猫腰,啥时候该往石缝里钻!保证不给埋伏的弟兄添乱!”
焦大胡子摸了摸油亮的胡子,那胡子里还沾着些酒渍,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带着几分粗犷的豪气:“这招够阴,够损,老子喜欢!就这么办!我让新兵营多备些烟雾弹,绿的红的都带上,省得分不清信号。等拼刺刀的弟兄要躲时,就往地上扔,烟雾一冒,白茫茫或者绿油油一片,既能掩护他们藏起来,又能给埋伏的人发信号,一目了然,保准错不了!”
王旅长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小本子,封面的皮革都有些开裂了,又摸出半截铅笔,铅笔头被削得尖尖的,飞快地写下命令,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在洞内格外清晰,盖过了洞外隐约的风声。
“我让滇军的机枪手提前去瓮城洼校准射程,把洼里每块石头的位置都记在心里,画成图,哪块石头后能藏人,哪片空地是鬼子必经之路,都标得清清楚楚,保证子弹只往鬼子堆里钻,绝不伤着自己弟兄!他们都是老手,这点准头还是有的!”
杨森站起身,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那些被硝烟熏出的沟壑里,烟灰都仿佛被照亮了,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沧桑与坚毅。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钢刀,刀身出鞘时发出“噌”的一声轻响,带着寒意,往石桌上狠狠一剁,“当啷”一声,火星四溅,落在地上的枯草上,又慢慢熄灭,只留下几点焦黑的印记。
“好!就依王旅长的计!”他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硬度,在洞内回荡,“陈大勇带两千老兵,明早天蒙蒙亮时就主动出击,在石阵外跟鬼子接火,别恋战,边打边退,把他们引到瓮城洼,动作要逼真,不能让鬼子看出破绽。
王旅长带三千滇军,现在就去洼边埋伏,脚底下都垫着点软草,别弄出声响,冲锋枪、机关枪都架稳了,子弹备足,手指就搭在扳机上,眼睛瞪大点,谁都不许打瞌睡!焦胡子带新兵营,守在洼口那条窄道,等鬼子进去了大半,就把口子堵死,用炸药包、滚石,怎么结实怎么来,一个都别让他们跑出来!”
他握着钢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映出他眼底的决绝:“这一仗,不光要杀鬼子的人,更要破他们的胆!让他们知道,我中华儿女,不光敢拼命,更有脑子收拾他们!让他们以后听到咱们的名字,就打哆嗦!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想撒野就能撒野的!”
洞外的风忽然紧了,“呜呜”地刮着,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洞口的伪装,草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风里带着长江的潮气,又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时,竟带着几分战前的躁动,仿佛在催促着黎明的到来。王二柱摸了摸腰间的刺刀,那刺刀被磨得雪亮,刀刃映着他眼里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他眼里的光。
他想象着明天拼杀的场景,手心虽沁出了汗,黏糊糊的,但攥着枪杆的手却更稳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凭着一股血气硬拼,而是用计,用智慧,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定要赢下这关键的一仗,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为身后的土地和百姓守住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