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集团总部大楼。
电梯门无声滑开,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有些局促地走了出来。
江宏,三十二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夹克,牛仔裤的膝盖处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的黑色公文包,边缘已经开线。
他的头发梳得整齐,但鬓角处已有几缕过早的灰白。
面容憔悴,眼袋很深,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江宏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他鞋子的侧边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裂痕。
前台两位妆容精致的女孩抬头看他,职业化的笑容在看到他的打扮后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其中一位前台问道,声音甜美。
“我……我找云景阳。”江宏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叫江宏,是他的……大学同学。我打过电话,可能没转接好……”
他确实打过电话,三天前。
接通总机后,他说找云景阳,对方客气地询问身份和事由,他支支吾吾说是老同学,对方让他留下联系方式说会转达,然后便没了音讯。
他理解。
如今的云景阳是什么身份?
每天想见他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市中心。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同学”,被过滤掉再正常不过。
所以他今天直接来了。
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前台女孩交换了一个眼神,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
很快,她抬头,笑容更客气但也更疏离:
“抱歉,江先生,云总今天的日程非常满,没有看到您的预约记录。如果您有业务合作需求,可以留下资料,我们会转交相关部门……”
“我真的有急事找他!”江宏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走投无路的急切,
“麻烦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江宏!我们以前一起住过地下室,他一定会见我的!”
这句话让两个前台愣了一下。
住地下室?
和云总?
就在这时,总裁专属电梯的门再次打开。
云景阳的助理王静快步走出,手里抱着文件夹。
她一眼就看到了前台的状况,职业素养让她立刻走上前。
“怎么回事?”
前台低声快速说明情况。
王静打量着江宏。
作为云景阳的贴身助理,她见过形形色色来找老板的人,有衣冠楚楚的巨头,有破落但倔强的创业者,也有试图攀关系的远亲。
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创业者的偏执,也有被现实重压的疲惫,但眼神深处那点光……
让她想起了老板偶尔提起“过去”时,那种复杂的情绪。
“江宏先生是吗?”王静语气平和,
“请稍等,我核实一下。”
她没有再问前台,而是直接走到一边,拨通了内线电话。
几句低语后,她挂断电话,走回来时脸上露出了真诚的微笑。
“江先生,云总正在开一个视频会议,大约十分钟后结束。请您先到七十七层的等候区休息片刻,会议结束后云总会立刻见您。”
江宏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来一点,长长舒了口气:
“谢谢……谢谢!”
“请跟我来。”
等候区在七十七层的东侧,一整面弧形落地窗俯瞰大半个城市。
真皮沙发柔软舒适,茶几上摆放着新鲜水果和依云矿泉水。
江宏没有坐,而是站在窗前,看着脚下如模型般精致的城市景观,神情恍惚。
曾几何时,他和云景阳合租在大学城最破旧的那栋筒子楼里,房间只有十平米,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终年不见阳光。
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两人挤在一张二手桌子上,他用那台老掉牙的电脑写创业计划书,云景阳则对着招聘网站投简历。
那时他们最奢侈的享受,是周末晚上一起去巷子口那家烧烤摊,点几串素菜、两瓶最便宜的啤酒,畅想未来。
江宏说他要做出改变行业的产品,云景阳笑着说等他成功了去给他当副总。
后来呢?
后来云景阳似乎时来运转,一飞冲天,成了媒体上那个遥不可及的商业天才、投资神话。
而他江宏,创业三次,失败三次。
第一次是o2o风口,烧光积蓄和天使投资后倒闭;
第二次做智能硬件,被大厂抄袭碾压;
第三次,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一次——
做垂直领域的工业软件,好不容易拿到A轮,却因为关键合伙人卷款跑路、技术核心被竞争对手挖走而彻底崩盘。
不仅公司破产,他还背上了近三百万的个人担保债务。
妻子在一次次失望后,上个月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提出离婚。
母亲心脏病发住院,手术费还差二十万……
他已经山穷水尽。
来找云景阳,是他最后的脸面,也是最后的希望。
“江宏?”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宏浑身一颤,猛地转身。
云景阳站在不远处,身上是简单的深色衬衫和西裤,没打领带。
他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不是媒体上那种沉稳自信的商业微笑,而是……
江宏记忆里,很多年前,他们一起撸串喝酒时,那种放松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一瞬间,江宏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景阳”,却发不出声音。
云景阳快步走过来,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臂用力抱了抱他。
“好久不见。”云景阳拍拍他的背,松开,仔细打量他,
“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这么差?”
简单的两句话,没有客套,没有距离,就像昨天刚见过面的兄弟。
江宏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用力眨了眨眼,声音沙哑:
“没……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
“走,去我办公室说。”云景阳揽着他的肩膀,就像大学时那样,带着他朝总裁办公室走去。
经过王静身边时,云景阳低声交代:
“把后面的安排推掉,没有急事不要打扰。”
王静点头:“明白,云总。”
总裁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这是一个宽敞但设计简洁的空间。
巨大的落地窗,一张实木办公桌,几组书架,一套会客沙发。
没有浮夸的装饰,只有墙上一幅抽象画和角落里一株茂盛的龟背竹。
最引人注目的是办公桌旁一个独立的展示柜,里面不是什么贵重藏品,而是一些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小物件:
一个褪色的卡通钥匙扣,一个磨掉了漆的Zippo打火机,几张泛黄的照片。
江宏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那是他们大学毕业那天,在破旧的出租屋阳台上的合影。
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背后是晾晒的衣物和杂乱的盆栽。
“坐。”云景阳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去旁边的水吧,
“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喝我泡的劣质绿茶,苦得要命。”
江宏终于笑了,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暖意:“都行。”
云景阳泡了两杯明前龙井,端过来放在茶几上,在江宏对面坐下。
“说吧,遇到什么事了?”云景阳开门见山,眼神关切,
“别跟我客气。当年我交不起房租差点被赶出去,是你把最后五百块生活费塞给我。这份情,我记得。”
江宏低下头,双手用力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景阳,我……我快活不下去了。”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过去三年的经历:
第三次创业的雄心,技术上的突破,拿到A轮时的意气风发,然后是被信任的合伙人背叛,核心技术被挖,客户流失,资金链断裂,债务爆发,家庭危机……
他没有夸张,也没有卖惨,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但那种平静之下,是走到绝境的疲惫和麻木。
“我现在欠银行和机构两百八十万,欠供应商和员工工资大概六十万。房子车子早就抵押了。老婆要离婚,孩子……我已经两个月没见他了。我妈在医院,手术费……”江宏说到这里,终于哽咽,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