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漪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这几座坟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悲悯:“凌都尉有所不知。按我朝礼法习俗,未嫁之女,视为‘不祔于庙,不祔于祖’,是不能入家族祖坟的。”
“萍儿她们皆未曾婚配,若将尸身送还,其家族碍于礼法规制,非但不能将她们风光大葬,反而可能因忌讳,只能草草埋于乱岗,或寻一处偏僻角落随意安置,连个像样的坟头都不会有,更别提香火祭祀。”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再者,她们皆是横死,且死状……凄惨。民间多畏此等‘凶死’之人,认为其魂魄不安,易生祟扰。”
“送她们回去,非但不是慰藉,反而可能给本就悲痛的家庭带来更多非议和恐惧。”
沈漪看向凌析,眼神中带着感同身受的悲悯:“我将她们安葬于此,虽非故土,但至少能保证她们有一处干净、安稳的长眠之地,立碑刻名,令其有所归依。”
“我们今日能来祭拜,他日若有心,亦可再来探望。这……或许比送她们回去,面对那些冰冷的礼法和乡邻的畏怯,要更好一些。”
凌析听罢,默然片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来自一个更强调个体尊严的时代,对此种习俗难免感到压抑,但也明白沈漪所言确是现实,且其安排已是尽了最大努力,给予了这些不幸女子最后的体面与安宁。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沈主事思虑周全,是她们之幸。”
岳辰将带来的酒洒在坟前:“几位姑娘,安心去吧。害你们的畜生已经得了报应,下十八层地狱了!”
谢前笨手笨脚地点燃香烛,插在坟前,嘴里念念有词:“萍儿姐姐,还有几位不知名的姐姐,你们在那边好好的,缺啥托个梦……”说着,眼圈又有点红。
沈漪默默地将带来的点心水果摆好,躬身行了礼,姿态端庄而哀戚。
凌析看着萍儿的墓碑,上面简单刻着“金水村萍儿之墓”。
她想起在金水村见到的那对淳朴的老人,想起萍儿那爱美、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短暂一生,心中酸楚。
她上前一步,将一束新采的野花放在墓前,低声道:
“萍儿姑娘,诸位姑娘……对不起,我们来得太迟,没能护住你们性命。真凶已诛,望你们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这世间……或许还有许多不公与阴暗,但请相信,总会有人记得你们,也总会有人……继续追寻那未能昭彰的正义。”她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
这承诺,既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她自己内心的交代。
祭拜完毕,四人默默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岳辰啐了一口,骂道:“妈的!想想还是憋屈!让华宴那龟孙子逍遥法外!”
沈漪轻叹一声:“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有些较量,不在明处,而在方寸之间,需从长计议。”
凌析没有接话,只是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几座新坟。
暮色中,坟茔静默,但她知道,有些事,她就是认同不了。
司狱司代主事的职位,或许正是这样一个“从长计议”的起点。路还长,她有的是耐心。
“走吧,”凌析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回去还有一堆卷宗要整理。”
“哎,等等!”岳辰突然想起什么,大手一拍脑门,咧嘴笑道,“光顾着憋屈了,差点忘了正事!”
“小凌子,啊不——现在该叫凌主事了吧?听说邢大人把你擢升为司狱司代主事了?”
“这可是大喜事!俸禄也涨了不少吧?这必须得请客啊!可得好好宰你一顿,去去晦气!”
谢前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也忘了刚才的伤感,连连附和:“对对对!凌哥!哦不,凌主事!得请客!得吃顿好的!上次那家百味斋就不错!”
凌析看着瞬间变脸的两人,有些哭笑不得,晃了晃自己还被包成萝卜状的双手,无奈道:“岳头儿,小谢,你们看看我这手,山珍海味摆面前也得有人喂才行啊。”
“请客没问题,不过……这顿饭怕是要劳烦二位多照顾一下伤残人士了。”
沈漪在一旁看着他们闹腾,清冷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浅笑,温声道:“好了,莫要闹凌主事了。不过,”她转向凌析,语气带着真诚的祝贺,“凌主事,恭喜。司狱司责任重大,以后不能再称你都尉了。”
听到“凌主事”这个新称呼,凌析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一种踏实的感觉冲淡了之前的郁气。她看了看身边这几位同伴,心中暖意涌动。
“行,那就说定了,百味斋!”凌析笑着点头,随即又故意板起脸,看向岳辰和谢前,“不过,这顿饭可不好白吃,往后需要几位鼎力相助的地方还多着呢,到时候可别喊累。”
“嘿!你凌主事的事儿,就是老子的事儿!绝对没二话!”岳辰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凌主事”三个字念得阴阳怪气,那叫一个九曲十八弯。
“我也是!凌主事尽管吩咐!”谢前把腰板挺得笔直。
暮色渐浓,四人说笑着向城内走去,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查案之路虽有无奈与挫折,但只要有这些同伴在,前路便不乏温暖与力量。
……
另一边,京城一隅,深宅内,茶香袅袅。
华宴斜倚软榻,月白宽袍衬得他姿容清雅。
他指尖闲闲拨弄着汝窑茶盏,听着心腹管事躬身禀报结案详情。
“……刑部已行文结案,定论为顾永年挟私报复,狂性杀人。”管事声音压得极低,“那凌析,已擢升司狱司代主事。”
“顾永年这把刀,也算物尽其用了。”华宴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只是用得太急,可惜了。”
他眼风轻轻扫过管事:“派去金水村那个,手脚不够干净。既然舍不得旧物,就让他去庄子上好生‘静养’些时日吧。”
管事身子伏得更低:“主人明鉴。是小人失察,用人不当。只是……那凌析竟能全身而退,还得了升迁,莫非邢司业对她……”
“邢司业护犊子,不奇怪。”华宴打断他,轻呷一口茶,“倒是这位凌‘主事’……能从北镇抚司那虎狼窝里囫囵个儿出来……”
“影卫的人,如今也学会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办案了么?”他轻笑一声,“有趣。”
管事迟疑道:“主人的意思是……她当真是‘影七’?可代王府旧部影卫,不是早已……”
“影一藏了这么久,此番竟也忍得住,未曾暴露。”华宴指尖轻轻敲着案几,答非所问,“这份定力,倒是难得。”
他忽然话锋一转,“那个孩子,安排好了?”
管事忙道:“回主人,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小人愚钝,那等乡野稚童,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主人留意?”
华宴指尖轻抚茶盏边缘,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那可不是个普通孩子……”他抬眼望向窗外修竹,语气悠然,“此刻惊动,反倒不美。让人远远看着便是,非到必要,不必插手。”
“小人明白。”管事会意,又道,“只是……刑部那边已然结案,代王府旧事重提,东宫亦受牵连,这一局……”
“水既已浑了,何必急着澄清?”华宴唇角微勾,“让鱼自己游一会儿,才能看清脉络。戏台刚搭好,角儿们也才亮了个相。急什么?”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长公主殿下前日赏玩的玉如意,瞧着还算入眼。将库里那尊前朝的迦南香木静心佛龛寻出来,配一匣子上品沉香,给殿下送去。”
“是,小人这就去办。”管事躬身退下。
茶室重归寂静。
华宴独自品着茶,目光透过窗棂。阳光在竹影间斑驳跳动,映照着他俊雅侧脸上那深不见底的平静。
(第十案·美人灯笼案·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