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骏马,名为“墨云”,是铁壁关军马中百里挑一的良驹,耐力与速度俱佳。胡馨儿将身体伏低,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感受着身下传来的、富有节奏的强劲律动。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却也让她因为悲伤和焦虑而昏沉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她不敢走官道,甚至不敢走那些稍微平坦的商路。狄军主力虽未合围,但小股游骑斥候定然早已撒开,在关外广阔区域逡巡侦察。她选择了一条师父清虚子当年云游时曾隐约提过的、贯穿北疆与中原北部山区的古老隐秘小径。这条路径多数时候并非成型的道路,而是在群山、沟壑、密林、河谷之间蜿蜒穿行,极其难走,却胜在隐蔽,能最大程度避开大队人马和常规哨卡。
路线早已铭刻在心。林若雪标注的舆图,沈婉儿补充的各类药物特性与应对常见毒物、伤势的法子,秦海燕和杨彩云叮嘱的江湖经验和野外生存要点,还有周晚晴之前分享的西行见闻……所有师姐们的教诲与经验,此刻都在胡馨儿脑海中飞速流转、融合。
她不仅是栖霞观的小师妹,更是经历过黑石城暗战、参与过寒鸦谷突袭、血战过鹰嘴崖的侠女。生死边缘的磨砺,让她褪去了不少天真,多了几分沉稳与果决。
“墨云”的脚程极快,天亮前,已奔出近百里,将铁壁关远远抛在身后。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胡馨儿寻了一处背风向阳、且有水源的隐蔽山坳,勒住马缰。
她不能让马匹累垮。接下来的路途更长,更险,必须保持马力和自己的状态。
利落地卸下马鞍,让“墨云”去溪边饮水啃食带着霜露的枯草。胡馨儿自己则找了块干燥的岩石坐下,从背囊中取出干粮和水,默默咀嚼。食物粗糙,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吃下去,补充体力。
一边吃,她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山野寂静,只有风声、鸟鸣和溪水潺潺。但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细细地扫过每一片树林的阴影,每一块岩石的背面。这是周晚晴在西行途中领悟并传授给她的技巧,将轻功的“听风辨位”与自身天生的敏锐灵觉结合,形成的一种对环境异常波动的被动感知。
暂时没有发现危险。
然而,那种源自心底的、对宋无双的悸动与不安,却并未随着距离拉开而减弱,反而……似乎更加清晰,更加揪心了。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跨越了空间,连接着她和垂危的六师姐。她能模糊地“感觉”到,宋无双的状态正在恶化,那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摇曳得越来越微弱,而某种冰冷、阴邪、充满恶意的“东西”,正如阴影般,缠绕在那烛火周围,不断侵蚀、拉扯……
“六师姐……”胡馨儿捂住心口,那里传来阵阵闷痛。她连忙取出沈婉儿给的“清心守神丸”,倒出一颗服下。一股清凉之意从喉间化开,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略微抚平了那躁动不安的心绪,但那种深层次的危机感,却依然存在,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不能停!必须更快!
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胡馨儿便重新上马,再次启程。
白昼行进,风险更大。她尽量选择林木茂密或有地形遮掩的路线,速度不得不放慢一些,但依旧争分夺秒。途中,她远远避开了两处疑似有狄军小队活动的痕迹(熄灭不久的篝火、新鲜的马粪),也绕开了一个盘踞在山隘、看起来就不善的小型匪寨。
晌午时分,天空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要下雪。寒风更烈,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胡馨儿心中焦急。若遇大雪,山路将更加难行,痕迹也难以掩盖,对她极为不利。
就在她催动“墨云”,试图赶在雪落之前穿过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碎石河谷时,异变陡生!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河谷左侧的乱石堆后射出,直冲天空,随即炸开一团醒目的红色烟迹!
紧接着,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从三个方向同时响起!烟尘滚滚,数十骑装束杂乱、但彪悍之气扑面而来的马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河谷两侧的丘陵和前方的隘口后涌出,瞬间形成了合围之势!
“哈哈哈!等了半天,总算有肥羊上门了!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儿!兄弟们,拿下!马和人都要!”一个独眼、脸上带着刀疤、头戴破旧皮帽的匪首挥舞着鬼头大刀,狂笑着喊道,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淫邪的光芒。
胡馨儿心中一沉。中埋伏了!这些马匪显然在此设卡已久,专挑这条隐秘路径下手。自己急于赶路,观察虽细,却未料到对方如此耐心,且埋伏得极其巧妙,利用风声和地形掩盖了气息和动静。
眼看匪骑已成合围,最近的已冲至三十丈内,箭矢已然上弦!
不能被困住!更不能被缠住!
胡馨儿眼中寒光一闪,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猛地一夹马腹,同时伏低身形,将“蝶梦”轻功心法催动,减轻自身重量!
“墨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决意,长嘶一声,四蹄发力,速度竟在瞬间又提升了一截,化作一道黑色利箭,不再试图转向或后退,而是……直冲前方隘口处堵截的匪骑!
“想硬闯?找死!”堵在隘口的七八名匪骑见状,狞笑着策马迎上,手中马刀高举,试图凭借人多马壮,将胡馨儿连人带马撞翻砍杀!
双方距离急速拉近!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
胡馨儿甚至能看清最前面那名匪徒狰狞的笑容和黄黑的牙齿!
就在双方即将撞上的刹那,胡馨儿动了!
她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如同穿花蝴蝶般抬起,衣袖微震!
“嗤嗤嗤嗤——!”
数十点细如牛毛、几乎看不见的幽蓝寒星,以扇形从她袖中暴射而出,笼罩向正面冲来的数名匪骑!
正是她得心应手的暗器——“流萤针”!针身极细,淬有沈婉儿特制的强力麻药,虽不致命,但中者瞬间肢体麻痹,失去行动能力,且难以拔出!
事出突然,距离又近,正面的匪骑根本来不及反应!
“啊!”“我的眼睛!”“胳膊动不了了!”
惨叫声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四名匪骑,有的面门中针,有的脖颈手腕中招,瞬间人仰马翻,摔倒在地,或被受惊的马匹甩落,堵住了后面同伴的冲势,隘口顿时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胡馨儿右手在腰间一抹,“蝶梦”短剑已然出鞘,剑光如电,却不是攻向敌人,而是斩向“墨云”前方地面上,几根不起眼的、绷紧的灰色绊马索!
“唰!唰!”剑光闪过,绊马索应声而断!
“墨云”毫无阻碍,如同一道黑色旋风,从混乱的匪骑缝隙中,间不容发地疾穿而过!
“拦住她!放箭!”两侧和后方的匪首又惊又怒,厉声大吼。
弓弦响动,十数支羽箭带着破空声射向胡馨儿后背!
胡馨儿头也不回,听风辨位,身形在马背上做出几个微小却精准至极的摆动起伏,如同随风柳絮,竟将大多数箭矢险之又险地避开!只有一支箭擦着她的左臂掠过,划破了衣衫,带起一道血痕,但伤势不重。
“墨云”速度极快,转眼已冲出隘口,将匪徒的怒骂和箭矢甩在身后。
然而,胡馨儿并未放松。她知道,匪徒绝不会轻易放弃,尤其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熟悉地形,必有后手。
果然,冲出隘口不到一里,前方是一段狭窄的、两侧崖壁高耸的峡谷。胡馨儿心中警兆突生!
几乎在警兆升起的同时,峡谷上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大小不一的石块,被人从崖顶推落,如同山崩,朝着峡谷通道劈头盖脸地砸下!显然,匪徒在此还有埋伏,试图用落石将她连人带马砸死在谷中!
“墨云”受惊,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
危急关头,胡馨儿展现出惊人的应变能力与骑术!她非但没有勒马,反而双腿用力,配合缰绳,强行控制住“墨云”的前冲之势,同时足尖在马镫上一点,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般飘然而起,竟站在了马鞍之上!
“蝶梦”轻功——踏雪无痕!
她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几块砸向“墨云”要害的最大落石的轨迹。手中“蝶梦”短剑化作点点寒星,疾刺而出!并非硬撼,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在落石侧面或边缘,运用巧劲,将其拨偏少许!
“砰!砰!砰!” 碎石与剑尖碰撞,火星四溅!胡馨儿手臂被震得发麻,虎口生疼,但总算险之又险地将最危险的几块石头拨开,为“墨云”争取到一线生机!
“墨云”也是灵性十足,在主人争取到的空隙中,奋力向前窜出!
一人一马,在如同雨点般落下的碎石中穿梭、腾挪,惊险万分!不断有碎石砸在身边,烟尘弥漫。
胡馨儿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极致,在马背上辗转腾挪,剑光闪烁,不断拨开避无可避的落石。她的内力在飞速消耗,手臂越来越沉。
终于,在付出了左肩被一块小石头砸中(闷哼一声,骨头欲裂)、后背被碎石划开数道口子的代价后,“墨云”载着她,冲出了这段死亡峡谷!
回头望去,谷口已被落石部分堵塞,烟尘漫天,追兵暂时被阻。
胡馨儿顾不上处理伤口,伏在“墨云”背上,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刚才那短短几十息的惊险,耗神耗力,不下于一场激烈搏杀。
她不敢停留,忍着疼痛,催动“墨云”继续向前。必须尽快远离这片区域,匪徒熟悉地形,很可能绕路追来。
又奔出二十余里,确认暂时安全后,胡馨儿才再次寻了一处隐蔽所在停下。
她迅速下马,检查“墨云”的情况。幸运的是,“墨云”只是受了些惊吓和轻微擦伤,并无大碍。她心疼地抚摸着马颈,喂它喝了水,吃了些豆料。
然后,她才处理自己的伤势。左肩淤青肿起老高,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显然是骨裂了。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鲜血将衣衫粘在皮肉上。她咬着牙,用清水清洗伤口,撒上沈婉儿特制的金疮药和止血生肌散,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好。又服下一颗治疗内伤和补充元气的丹药。
做完这些,她已疲惫不堪,只想倒头就睡。但理智告诉她不能睡,这里还不安全,必须继续赶路。
她靠在岩石上,闭目调息,运转“栖霞心经”,试图恢复一些内力。然而,心神却始终难以完全平静。
那股对宋无双的悸动与危机感,并未因为方才的险死还生而减弱,反而……似乎更加尖锐了!仿佛有一把冰冷的锥子,在不断凿击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紧缩的痛楚。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了六师姐躺在冰冷的床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一团浓稠如墨、蠕动着的不祥阴影,正从她胸口那狰狞的伤口处缓缓溢出,逐渐包裹她的全身,要将其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不——!”胡馨儿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是幻觉?还是……那神秘的感应,向她传递的、更为真切的危险画面?
不管是什么,都说明六师姐的情况,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恶化!那侵入她体内的异种能量,或者别的什么幽冥阁的阴毒手段,恐怕比沈婉儿预料的还要凶险诡异!
时间,真的不多了!
胡馨儿挣扎着站起来,牵过“墨云”,再次上马。左肩的剧痛让她几乎握不紧缰绳,但她用布条将左手和缰绳绑在一起,强行控制。
“走!”她低喝一声,声音沙哑而坚定。
“墨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急迫与决绝,再次奋蹄,朝着南方,朝着那渺茫的希望,奔驰而去。
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开始飘落。
孤骑少女,带着满身伤痛与无尽焦虑,消失在北方荒原初雪苍茫的暮色之中。前路,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更多的未知杀机,在等待着她。
而她心中的那盏灯——为师姐而燃的信念之灯,却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微弱,却又倔强地不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