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是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敲打在岩石和枯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久,便化作了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随风狂舞,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成了单调而冰冷的白色。视线受阻,路途难辨,寒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冰刀般切割着暴露在外的皮肤。
胡馨儿不得不再次放缓速度。“墨云”的鬃毛和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雾。她自己也冻得嘴唇发紫,手脚麻木,只能凭借“栖霞心经”的基础内力,在体内缓缓流转,驱散些许寒意,但效果有限。左肩的骨裂处,每一次颠簸都传来刺骨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雪天赶路,极其消耗体力和精神。但她不敢停下找地方避雪。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大雪虽能掩盖行踪,却也容易留下醒目的马蹄印,若被熟悉雪地追踪的好手盯上,反而更危险。她只能选择一些地形复杂、积雪覆盖快的地方行进,并时不时让“墨云”改变方向,尽量扰乱可能的追踪。
夜幕再次降临,雪却未停。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能见度极低。胡馨儿凭借记忆和模糊的方位感,勉强辨识着方向。饥饿、寒冷、疲惫、伤痛,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志。背囊里的干粮已经冻得硬邦邦,需要用体温焐软才能勉强下咽。水囊里的水也结了冰碴。
最折磨人的,还是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动与恐慌。与宋无双之间的那种神秘感应,在这风雪交加、孤寂无援的夜晚,变得异常活跃,也异常……痛苦。
她仿佛能“听”到宋无双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能“看”到那团缠绕其身的诡异阴影正不断膨胀、收紧,仿佛要将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彻底吞噬。一股冰冷、绝望、带着无尽怨毒与不甘的情绪,断断续续地透过那无形的连接传来,冲击着胡馨儿的心神,让她几欲发狂。
她不得不再次服下一颗“清心守神丸”,才勉强稳住那翻腾的心绪,但眉宇间的忧色与焦灼,却浓得化不开。
“六师姐……你一定要撑住……一定要等我……”她一遍遍地默念,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又像是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的咒语。
下半夜,雪势渐小。胡馨儿发现了一条被积雪半掩的、似乎曾有人行走过的狭窄山道。道路蜿蜒向上,通向一片黑沉沉的、仿佛巨兽蹲伏的山岭。按照林若雪标注的路线,穿过这片“黑魆岭”,便能进入一条相对好走些的古商道,距离中原又近一步。
然而,“黑魆岭”素有凶名,传闻其中多有猛兽出没,地形险恶,甚至有些邪门的传说。但此刻胡馨儿已顾不得这许多,时间就是生命,她必须选择最快的路径。
她让“墨云”稍事休息,喂了最后一点豆料,自己也嚼了两口冰冷的干粮,便毅然踏上了那条积雪的山道。
山路果然难行。积雪掩盖了坑洼和碎石,一步踏错,便有滑倒摔伤的危险。胡馨儿不得不下马,牵着“墨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左肩的伤痛让她使不上力,好几次差点滑倒,全靠“墨云”用脖颈顶住,才稳住身形。
一人一马,在寂静无声、只有风雪呜咽的漆黑山岭中,缓慢而执着地向上攀爬。胡馨儿的呼吸越来越重,白色的雾气在口鼻前不断喷出又消散。内力近乎枯竭,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接近山脊。胡馨儿喘着粗气,抬头望去,只见山脊另一侧,似乎隐约有微弱的光亮?不像星光,也不像雪光,倒像是……火光?
有人?
胡馨儿心中警铃大作。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怎会有火光?是猎户?还是……别的什么?
她示意“墨云”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如同灵猫般,借助岩石和积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山脊摸去。每走一步,都尽量不发出声响,连呼吸都调整到最轻微的状态。
接近山脊顶端,她躲在一块巨大的、覆满积雪的岩石后,探出半个头,向下望去。
山脊另一侧,是一处相对背风的凹地。凹地中,赫然燃着几堆篝火!火光映照下,大约有二十余人围坐,正在烤火、进食。这些人装束各异,有的像是商旅打扮,有的则带着兵器,气息精悍,不似良善。几辆马车和驮畜停在旁边,车上似乎载着货物,用油布盖着。
更让胡馨儿瞳孔收缩的是,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白天在碎石河谷伏击她的那群马匪中的几个!尤其是那个独眼刀疤的匪首,正坐在最大的一堆火旁,撕咬着一条烤得焦黑的兽腿,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一个穿着皮袄、神情阴鸷的中年汉子说着什么。
冤家路窄!他们竟然也到了这里,而且似乎……与另一伙人汇合了?
胡馨儿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这群匪徒在这一带势力不小,且耳目灵通,自己白天的突围,并未摆脱他们,反而被他们预判了路线,在此守株待兔!与匪首交谈的那阴鸷汉子,气息沉凝,目光锐利,显然是个高手,恐怕就是这伙人的头领。
不能硬闯!对方人数众多,且有高手坐镇,自己状态极差,强行通过无异于送死。
绕路?黑魆岭地形复杂,夜晚大雪,绕路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而且很可能迷失方向。
胡馨儿脑中飞快思索。硬闯不行,绕路耽误时间……难道要等?等到天亮,或者等到他们离开?可六师姐等不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死神赛跑!
焦灼如同火焰,灼烧着她的心。她死死盯着下方凹地中的火光,目光扫过那些人的位置、货物、马匹……忽然,她眼神一凝。
那几辆盖着油布的马车中,有一辆的油布似乎没有盖严实,露出了一角。借着篝火的微光,胡馨儿隐约看到,那露出的部分,似乎是一些……木箱?箱子上,似乎还有模糊的印记……
她凝神细看,心脏猛地一跳!
那印记……虽然模糊,但她绝不会认错!那是一个狰狞的鬼首图案,与她曾在寒鸦谷、在幽冥阁杀手令牌上见到过的——幽冥令的图案,极其相似!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马匪或者商队!他们运送的货物,很可能与幽冥阁有关!难道他们是幽冥阁的外围势力,或者是为幽冥阁押运物资的?
这个发现,让胡馨儿的心跳骤然加速。幽冥阁!这个如同噩梦般纠缠着她们姐妹的邪恶组织,竟然在这里也能碰到其爪牙?他们运送的是什么?兵器?毒药?还是别的见不得光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些人真是幽冥阁的,那么他们出现在这条通往中原的隐秘路径上,是巧合?还是……有更深的目的?会不会与六师姐身上的异状有关?或者,与那可能存在的、对诛杀铜山之人的追踪或诅咒有关?
无数疑问和猜测涌上心头,让胡馨儿的思绪更加混乱,但也让她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尽快离开!与幽冥阁扯上关系,绝不会有好事!
她悄悄缩回岩石后,背靠着冰冷的石头,快速思考着对策。强闯是下策,绕路太费时……或许,可以趁他们不备,利用自己对地形的观察和轻功,潜行过去?
下方凹地虽然背风,但面积不小,篝火主要集中在中间区域,边缘地带阴影浓重,且有一些岩石和树木遮挡。如果自己动作足够轻、足够快,或许有机会从最边缘的阴影中悄然穿过,不被发现。
风险极大!一旦被察觉,立刻就会陷入重围,绝无幸理。
但……这是目前看来,唯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通过的办法。
胡馨儿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仔细观察凹地的每一个细节:篝火的位置、人员的分布、明哨暗岗(似乎没有专门的哨兵,但有几个抱着兵器靠在马车边打盹的人)、阴影区域的连通性、可能的落脚点……
片刻之后,一个极其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她轻轻拍了拍“墨云”的脖颈,示意它留在原地,保持安静。然后,她解下背囊,只随身携带“蝶梦”短剑、飞针囊和必要的药物。她将身上的深灰色劲装整理好,尽量不发出声响,又将斗篷的帽子拉低,遮住大半张脸。
准备好一切,她如同真正的暗夜精灵,从岩石后滑出,身形紧贴着地面,借助每一处凹陷、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积雪的灌木的掩护,朝着凹地最边缘、阴影最浓重的区域,悄无声息地摸去。
“蝶梦”轻功中用于潜行的精髓,在这一刻被发挥到了极致。她的脚步轻盈得如同踏在棉花上,雪地上只留下极浅、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很快又被风吹起的浮雪掩盖。她的呼吸与风声融为一体,心跳也仿佛放缓到了最低。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她越来越接近凹地的边缘。已经能清晰地听到篝火旁那些人的喧哗、狂笑、咀嚼和咒骂声,能闻到烤肉的焦香味和劣质酒水的刺鼻气味。
五丈……三丈……
成功在望!只要再穿过前面一小片稀疏的、被积雪压弯的灌木丛,就能进入凹地另一侧更复杂的地形,脱离对方的视线范围。
然而,就在她即将钻入灌木丛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雪夜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从她脚下传来!
胡馨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踩断了一根被积雪掩盖的、枯死的细小树枝!
声音不大,但在场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悍匪,其中不乏耳目灵敏之辈!
“嗯?”靠近边缘篝火的一个虬髯大汉耳朵一动,猛地转过头,狐疑地望向胡馨儿藏身的灌木丛方向,“什么声音?”
“风吹断树枝吧?这鬼天气。”旁边另一人嘟囔道,并没在意。
但那虬髯大汉却似乎有些疑心,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朝着灌木丛走了过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老六,干嘛呢?疑神疑鬼的。”匪首的声音传来。
“头儿,我好像听见那边有动静。”虬髯大汉回道,脚步不停。
胡馨儿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一丛最茂密的灌木,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冰冷的雪片落在她的脖颈里,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感觉不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虬髯大汉走到灌木丛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火光映照下,积雪的灌木丛影影绰绰,看不出什么异常。他伸出手,扒拉了一下眼前的枝条。
就在这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猛然从山岭深处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在山谷间回荡!
紧接着,更多的狼嚎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仿佛有狼群正在朝这个方向靠近!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狼嚎吸引!就连那虬髯大汉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地望向狼嚎传来的黑暗山林。
“妈的!是狼群!这大雪天的,饿疯了不成?”匪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都精神点!把火弄旺些!畜生怕火!”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起身,有的添柴,有的拿起了兵器,警惕地望向四周。没人再关注那处灌木丛。
天赐良机!
胡馨儿没有丝毫犹豫,就在虬髯大汉后退、众人注意力转移的瞬间,她如同离弦之箭,从灌木丛中疾射而出!不是向前,而是向着侧后方,一处嶙峋怪石堆积、阴影更加浓重的乱石坡扑去!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几乎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嗯?!”那虬髯大汉似乎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影子闪过,猛地转头,却只看到乱石坡方向积雪簌簌落下,并无他物。
“老六,你看什么呢?狼在那边!”另一人喊道。
“好像……有东西跑过去了?”虬髯大汉有些不确定。
“雪地里窜过去的野兔吧?大惊小怪!”旁人嘲笑。
虬髯大汉挠了挠头,或许真是自己看花了眼,加上狼群逼近带来的紧张感,便也不再深究,转身回到了篝火旁。
胡馨儿伏在乱石坡的一块巨岩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左肩的剧痛更是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她不敢停留,强忍着剧痛和虚脱感,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在乱石嶙峋、积雪覆盖的陡坡上,艰难而迅速地向上攀爬。她要翻过这个小坡,从另一侧绕开凹地。
狼嚎声越来越近,似乎真的有一小群饿狼被火光和人味吸引,正在靠近。凹地中传来匪徒们更加紧张的呼喝和兵刃出鞘的声音。
胡馨儿无心理会身后的混乱,她攀上坡顶,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下方火光晃动的凹地,以及那几辆可能装载着幽冥阁物资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冰冷。
幽冥阁……又是幽冥阁!
这个阴魂不散的邪恶组织,如同毒蛇,盘踞在黑暗之中,不断伸出毒牙,伤害着她所在乎的一切。从师父中毒,到寒鸦谷惨剧,再到六师姐垂危……每一次,都有他们的影子!
总有一天,一定要将这个毒瘤连根拔起!胡馨儿在心中暗暗发誓。
但现在,她必须离开。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凹地相反、下山的路,蹒跚而去。必须尽快找到“墨云”,然后离开黑魆岭。
然而,她刚走出没多远,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感应,再次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袭来!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恐慌或痛苦的画面。
而是一种极其清晰、极其尖锐的——警示!
仿佛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一个画面强行闯入她的脑海:
黑暗的诊疗室内,宋无双静静躺着,胸口那被“破岳”剑造成的伤口处(虽然已包扎),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暗紫色的诡异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沿着她残破的经脉,向着心脉最深处——侵蚀!而沈婉儿插在她周身要穴上的金针,其中几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弯曲!仿佛有什么阴毒的力量,正在强行突破金针的封锁!
与此同时,胡馨儿自己胸口也传来一阵剧痛,仿佛那侵蚀宋无双心脉的力量,也透过无形的连接,作用在了她的身上!
“噗——!”胡馨儿猛地喷出一小口鲜血,眼前金星乱舞,差点栽倒在地。
这不是幻觉!是真实正在发生的危机!六师姐体内的异种能量,或者别的什么,正在发生可怕的异变,金针封锁即将被破!一旦心脉彻底失守,六师姐必死无疑,神仙难救!
“不——!!”胡馨儿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混合着无尽恐惧与绝望的嘶喊,在这风雪交加、狼嚎四起的山岭中,显得格外凄怆。
她再也顾不上隐藏身形,顾不上伤痛疲惫,甚至顾不上寻找“墨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再快!必须立刻赶到天机阁!拿到救命的药!否则就来不及了!
她将残存的所有内力,不顾一切地灌注于双腿,“蝶梦”轻功被她催发到了超越极限的程度!身形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淡影,朝着下山的方向,疯狂疾掠!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以及……点点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那是她强行催功、牵动伤势所吐出的鲜血。
风雪怒吼,狼嚎凄厉。
少女的身影,如同燃烧生命最后的火焰,在漆黑的山岭中,划出一道决绝而悲壮的轨迹,奔向那渺茫却唯一的生路。
身后的凹地,火光与人声渐远。前方的路途,依旧漫长而未知。
但时间,已然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