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雪还没化透,平安屯晒谷场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响。
杨靖蹲在碾盘边啃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远远就听见赵老三的大嗓门炸开来:这信点就是哄人玩的!
五信点换半袋高粱,回家一称少了三两!
他抬头就见小河屯的赵老三拎着半拉麻袋,脖子粗得像被掐住的鹅,红鼻子尖上挂着冰溜子,正往信墙跟前冲。
张大山从供销社搬着新腌的酸菜坛子刚进门,一听这话把坛子往地上一墩,酸菜汤溅湿了裤脚:哪个兔崽子坑人?
老子扒了他裤衩子挂旗杆!
山子叔别急。杨靖抹了把嘴上的饼渣子,把最后半块饼塞给蹲在脚边捡煤渣的小栓子,拍着裤腿站起来。
他走到赵老三跟前,先哈着热气搓了搓对方冻得通红的手:赵叔,您这高粱是跟柳树屯老周头换的吧?
他昨儿还跟我夸您家的猪肉香呢。
赵老三梗着脖子:香顶个屁用!
我家秤是我爹闯关东时带的,准得很!哗啦抖开麻袋,几粒高粱骨碌碌滚到杨靖脚边,五信点按规矩该换十斤,我称了九斤七两!
张大山抄起墙角的铁锹就要往柳树屯方向走:老周头那老抠门,前年偷摸往队里的黄豆里掺沙子,我早看他不顺眼——
山子哥。王念慈抱着一摞蓝布从知青点跑过来,发梢沾着碎雪,先别急。她蹲下身摸了摸赵老三的麻袋:高粱潮不潮?
要是路上化了雪沾湿,晒干了分量会变。
没潮!赵老三拍着胸脯,我拿草绳扎得严实,半滴水没进!
杨靖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张大山的后背:山子叔,您还记得队里那杆老秤不?
就是仓房梁上挂的,木杆上刻着一九五八,公有共用的那杆?
刘会计正攥着算盘从队部出来,闻言猛拍大腿:哎呦我的爷!
我前儿收拾仓房还瞅见它了,铁砣缺了个角,秤星子都磨得跟麻子似的!他扶了扶眼镜,上回称公粮还是去年秋天,李寡妇家的鸡啄了秤砣上的红漆,我还说要修来着......
把它搬来。杨靖转身对围观的人群拱了拱手,各位叔伯婶子,信点要值钱,秤得先值钱。他指了指信墙上有疑可查四个大字,赵叔的事儿,咱当众称明白!
张大山吭哧吭哧从仓房梁上卸下那杆老秤,木杆上的红漆褪得发白,铁砣缺角处沾着陈年蛛网。
杨靖接过来,用袖口擦了擦秤盘:赵叔,您这高粱再称回?
赵老三把麻袋往秤盘上一搁,刘会计颤巍巍提起秤杆——秤砣刚挂上,木杆就歪向一边,秤星子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
张大山凑近了看,气得直跺脚:好家伙!
这秤砣缺了拇指大一块,难怪少三两!
信点不骗人,是秤骗人。杨靖把秤往石桌上一放,打今儿起,十屯得有杆公秤。他转头冲人群里的李家洼支书笑,李叔,您德高望重,牵头组个公秤会成不?
每屯出个种过地、当过保管的老农,用十粒新麦、十粒陈豆、十块盐砖校准秤砣——新麦是今年的分量,陈豆是存粮的干度,盐砖是老秤的标准,这样秤出来的数,谁都挑不出刺儿。
李家洼支书搓了搓手:中!
我这就回屯找老孙头,他当年在县粮站当保管,认秤星子比认亲儿子还熟。
王念慈拽了拽杨靖的袖子,递过一叠粗纸:我让夜校的姑娘们裁了信量贴,红纸印一信点=二斤米,蓝纸印一工=三信点,贴在秤杆上,大伙儿看一眼就明白。她指尖冻得发红,就是纸脆,得拿浆糊多粘几层。
张大山摸着那叠纸直嘀咕:花里胡哨的,能压住秤?话音刚落,杨靖已经把红纸贴在秤杆最显眼处,阳光一照,二斤米三个大字亮堂堂的。
围观的李二婶踮脚看了看,拍着大腿笑:好!
我昨儿拿鸡蛋换布票,正愁咋算呢!
初九清晨的霜比往常更重。
刘会计裹着老棉袍去信秤棚查看,远远就瞅见柳树屯老周头的儿子狗剩正猫着腰,往公秤底下垫半块砖。干啥呢!刘会计一声吼,吓得狗剩一屁股坐在雪堆里,砖掉在地上。
杨靖赶到时,老周头正揪着狗剩的耳朵骂:让你学精,学出个贼胆儿!狗剩冻得直抽抽:爹...我看隔壁屯卖粮都偷偷垫高秤,咱不垫就亏了......
不亏。杨靖蹲下来,捡起那块砖,秤歪了,信就歪了;信歪了,谁都亏。他转头对公秤会的老孙头说,这杆秤拆了,铁砣熔了重铸,木杆换新的,刻上十屯共守四个字。
张大山挽起袖子:我带后生们搭个信秤棚!
用粗木柱子,顶上铺油毡纸,日晒雨淋都不怕。
再派俩壮小伙儿轮流看守,谁要动秤,先过我这关!他拍着胸脯,震得棉袍上的补丁直颤。
初十的集市比往年都热闹。
晒谷场支起七八个草棚子,柳树屯的高粱、小河屯的猪肉、李家洼的羊毛线码得整整齐齐。
王念慈举着喇叭喊:只收信点!
不收工分不收粮!赵老三扛着半扇猪肉过来,冲杨靖挤眼睛:我昨儿把秤校准了,多给您留二斤好肉!
刘会计在信墙新辟的市集榜上写得飞快:初八:鸡蛋五点换十个;初九:石灰七点换一筐;初十:识字课两堂换放羊三日。张大山盯着自家屯的萝卜价目从涨到,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秤,比我当副队长说的话还管用!
傍晚收市时,杨靖正帮王念慈收信量贴,突然发现贴了大半的秤杆上光溜溜的——红纸蓝纸全被撕了,地上只留半张炭纸,歪歪扭扭写着:信点涨跌,谁说了算?
王念慈捏着那张纸直叹气:肯定是觉得涨了亏,跌了也亏......
杨靖没接话,转身跑回知青点。
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块黑板,上边画着歪歪扭扭的曲线图——横轴是节气,纵轴是米价,红笔标着去年麦收时一信点换一斤半米,蓝笔标着今冬囤粮时一信点换两斤半米。
潮有起落,海不干;信有涨跌,火不灭。他举着黑板站在信墙前,就像这曲线图,麦收时米多,信点能换的米就少;冬天米少,信点能换的米就多——这不是谁定的,是咱十屯的粮多粮少、工多工少定的。
人群里有人喊:那要是明年大丰收,信点是不是更不值钱了?
杨靖指了指公秤棚:就算信点涨跌,公秤在这儿摆着,秤平了,心就平了。他话音刚落,北风卷起公秤棚的棉帘,那杆新秤静静横在案上,秤盘里不知谁放了半块烧饼——底下压着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笔迹:秤平了,心也平了。
王念慈弯腰捡起纸条,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星:是小栓子写的。
杨靖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搓了搓手。
远处传来刘会计的吆喝:收摊喽!
明儿见——他刚要帮王念慈收黑板,就见刘会计举着个布包从队部跑过来,大棉鞋踩得雪渣乱飞:小杨!
小杨!
咋了?杨靖接过布包,手底下沉甸甸的。
刘会计喘得直咳嗽:刚...刚有个外乡人来,说要找你换...换东西。
他说...他说正月十三来,让你备着公秤。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那布包里...是半块银圆,说是定金。
杨靖捏着银圆,月光下,袁大头三个小字闪着幽光。
他抬头看向公秤棚,新秤在夜色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把竖在雪地上的剑。
风又起了,卷着信墙上的市集榜哗啦作响。
杨靖把银圆揣进怀里,转头对王念慈笑:看来,这信点的买卖,要做到外屯去了。